智利中部佩托尔卡省（Petorca）的山谷中现在长满了嫩绿的新苗。过不了多久，连接同名城镇与其他地区的道路两边到处都会开满黄色的花朵。近几周刚刚下过雨，春天也即将到来。“但并不会持续很久——一个月后这里就到处是棕褐色了，”住在镇子边上50岁的一家之主桑德拉（Sandra）说道。
“当我看到公投结果时，感觉就像是永远失去了一位挚爱之人，”她解释说。她仍然不理解为什么当地社群与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在9月4日选择了否决新宪法提案。 由于当地居民长期面临水资源短缺的问题，佩托尔卡被称为智利的“牺牲区”（sacrifice zone）。根据2020年发布的一份研究，为这一地区供水的佩托尔卡河谷目前正遭受着700年来最严重的干旱。
智利境内邻近破坏环境或者污染性产业的地区。这些地区的居民一般以贫困人口为主，往往经历着长期的社会经济和健康问题。
除了气温上升和降水量少之外，佩托尔卡是智利另外一个用水不公的典型：一方面，这里主要面向出口的大面积牛油果和其他果树种植园消耗了大量水资源，而另一方面，成千上万的居民只能依靠水车运水来洗衣、洗菜和维持卫生。
新宪法提案将水资源作为“不可挪用的公共资源”，保障人类用水的权利，并确保水资源的合理利用。从这一点来看，新的宪法似乎本应获得此地社群的支持，但实际上这里56.1%的选民投了反对票。
桑德拉熟悉这里以及这里的运作机制。与其他居民一样，她也将此次公投结果部分归因于恐惧。“这里有很多老板，因此有人担心的失去工作，有人担心投票结果损害自己的利益，”她说。她所说的是这里的土地主——几个坐拥大量土地的家庭，他们垄断了此前连续几届政府授予的种植园用水权，是造成这一地区的水资源短缺问题的“罪魁祸首”。
奥尔加是佩托尔卡街头的小贩。她说，她主要关心的是每天开工赚钱支付房租，对新宪法并不感兴趣。她也不喜欢现任总统加夫列尔·博里奇（Gabriel Boric），正因为如此她投了反对票。但她说，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佩托尔卡有权有势的地主们正在“偷”水开展农业生产。“你走到山上就会看见河床里的涵道，他们就是从那里取水的，”她说。
塞尔吉奥投了赞成票，但他说他没有太多时间关注有关宪法的辩论。他也是整天工作，工作地点在附近的一家矿场。他说，这里假消息满天飞，很多人又很无知：“将信息告知人们十分重要，但本地市长办公室却没有这么做。他们应该召集地方议会，与住在偏远地区的人交流，把居民们协调组织在一起。”
公投后，藐视佩托尔卡居民的言论在网络上疯传，很多人认为这里的投票结果与其现实状况格格不入。佩托尔卡市长、无党派人士伊格纳西奥·比利亚洛沃斯（Ignacio Villalobos）也备受批评。“我认为将这次的失利归咎于佩托尔卡是不公平的，我选择站出来为我的社区说话，”他说。不过他承认，“有些群体想要维护自己的特权。”
罗莎里奥女士在佩托尔卡城以南卡维尔多（Cabildo）的阿玛斯广场（Plaza de Armas）集市上卖衣服。她告诉我们，她坚信“无论宪法怎么写，穷人只会越来越穷，富人只会越来越富。”公投的结果她早有预料，因为她身边的人都投了反对票。“不是因为宪法写得好或不好。人们投反对票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现状，”她说：“我后悔当初给现任总统投票。”
与很多受访者一样，罗莎里奥称她投反对票的原因主要是关心住房问题和传言中要对继承养老金施加限额，此外她担心引入多民族主义（plurinationalism）的提议会分裂智利。新宪法文本原定将住房作为公民的基本权利，而多民族主义将赋予原住民更多承认。养老金问题实际上没有出现在新宪法草案中，尽管它受到反对修宪运动的关注，关于国家要没收养老金和财产的不实信息却四处传播，引发恐慌。
反对票在牺牲区胜出
2020年智利就是否启动1980年宪法修订工作举行第一次公投时，佩托尔卡便是在其中发挥领导作用的几个“牺牲区”之一。修宪被视为帮助这个国家走出2019年政治危机的途径之一。
为了起草新的宪法文本，全国选出了155名代表召开了制宪会议。卡罗丽娜·比尔切斯（Carolina Vilches）被选为佩托尔卡的代表，而“捍卫用水权、土地权和环境保护运动”（ Modatima）组织最知名的活动家罗德里戈·蒙达卡（Rodrigo Mundaca）当选了佩托尔卡所在的瓦尔帕莱索省（Valparaíso）的省长。
第二次强制公投于9月4日举行，以审定新宪法的文本。参加投票的选民人数比2020年公投多出500万人。有强力的迹象表明，新增选民中的大多数——无论在佩托尔卡还是在智利全国——都投出了反对票。
“一个问题在于，只有最终阶段的投票才是强制性的，这就意味着很多全程没有参与、对于新宪法文本不了解也感觉不到政治上联系的人却要被迫对它进行投票。因此无论是出于怀疑还是相信了错误的信息，他们都倾向于投反对票，” 卡罗丽娜·比尔切斯说。
比尔切斯是Modatima的发言人，她在这个组织已经工作了十多年。在修宪会议的工作一结束，她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一地区四处宣传，但还是不够。
入夜，一轮大大的黄色月亮高悬在山头上。比尔切斯将我们迎进了她家。她还在撰写一些报纸的约稿。“悲哀的是，反对票胜出了，他们说水资源不存在问题，”比尔切斯感叹道。“他们一直在灌输的观点就是，水资源权属不是一个问题。但实际上它是一个问题。”这在佩托尔卡的环境中无法避免——这里，一座座土山中间整齐地种着一行行绿油油的牛油果树，其间零星夹杂着一些灌木从。
非政府组织可持续智利（Chile Sustentable）的负责人萨拉·拉雷恩（Sara Larraín）对此表示同意。“一群未曾参与过政治、没有参与政治的传统或者兴趣的选民参与了投票。这些人对于媒体造势信息更加敏感，并且几乎没有机会了解到议题的具体内容，”她表示。
据Plataforma Telar的分析，虚假信息始终伴随着修宪过程。假消息——尤其是社交媒体上的假消息——在竞选活动的最后阶段显著增加。
“当佩托尔卡否决了宪法中水资源问题的解决方案，或者原住民人口最多的社区否决了归还原住民土地的方案时，就说明假消息攻势导致人们对真实情况缺乏了解，” 萨拉·拉雷恩表示。
智利国内外的环保界都非常支持这部“生态”宪法，但它却在它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被否决了。在昆特罗（Quintero）、普琼卡维（Puchuncaví）、科罗内尔（Coronel）、托科皮亚（Tocopilla）等与佩托尔卡一样存在社会环境冲突的地区，否决票同样大获全胜。
“这些地区都把环境问题和制宪会议联系在一起。问题在于，宪法程序除了环境问题之外还要解决很多其他问题，这可能触动了其他的敏感神经，这或许可以解释最终的结果，”圣地亚哥的社会冲突与凝聚力研究中心（Centre for Social Conflict and Cohesion Studies，简称COES）研究员费利佩·易拉雷扎巴尔（Felipe Irarrázaval）表示。
易拉雷扎巴尔说，住房——以及由此产生的担忧——还有政治体制问题同样是公投宣传过程中的焦点。他说：“对于环保界来说，教训是他们必须有针对这些会参加下一场公投的群体的议程，需要更广泛的政治议程，和更高的敏感性。”
下一步
随着修宪草案被否决，1980年宪法仍然有效——这份宪法作为奥古斯托·皮诺切特独裁统治的遗产，将水资源确认为可在市场上自由交易的资产。加夫列尔·博里奇政府正在推动重启修宪程序，希望组织新的修宪会议和公投，但最终的决定权在智利议会手上。
无论这一新的进程能否实现，在佩托尔卡，围绕水资源使用权的斗争都将持续，并且可能仍会是当地居民面对的首要问题。
这也是圣何塞德卡维尔多乡村饮用水委员会（Rural Drinking Water Committee of San José de Cabildo）负责人维罗妮卡·比尔切斯（Veronica Vilches）发出的警告。作为水资源的捍卫者，她曾指责大型农业企业与地方和中央政府的政客相勾结，盗窃水资源。
“他们威胁我，烧了我的车，警察来我家说我为自己的社区偷水，以至于人权组织不得不介入，但这吓不倒我，”几个月前刚刚收到第三次死亡威胁的维罗妮卡说。“我们必须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佩托尔卡才能有一天想有既有质量，又有数量，而且持续的水资源。”
本文英文版首发于中拉对话网站。
翻译：子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