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

宁夏西海固:适应水困

气候变化迫使人们从中国西北的偏远村庄搬迁到设施良好但工作机会少的新城镇,康宁写道。
<p>近几十年来,西海固的平均气温已上升了1°C以上,且降雨量已减少,对已经稀缺的水资源造成了更大的压力。(图片: 康宁)</p>

近几十年来,西海固的平均气温已上升了1°C以上,且降雨量已减少,对已经稀缺的水资源造成了更大的压力。(图片: 康宁)

从宁夏首府银川出发,沿着京藏高速驱车向南驶进,颜色逐渐加深的黄土地出现在车窗外。地头远端肃静的山脉下,时不时巨大的沟壑唐突地出现,将平坦的田埂割裂开来。有时,河谷上出现一座现代化的桥梁,但远眺深陷的河床,却寻不着流水的踪迹。田地里,偶尔出现懒散的牧人蹲坐在一旁,守望着一群正在啃食荒草的羊。

那里便是西海固,一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名字,原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南部西吉海原、同心、原州、隆德泾源彭阳七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它是西北地区最为贫瘠的干旱地之一。因深陷内陆而导致水汽难以到达,加上温带大陆性半干旱气候和水源奇缺的自然条件,西海固大部分地区生存条件极差。

近年来,全球气候变化正在加剧西海固人对水的担忧。虽然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中央政府多年来逐步加大的扶贫力度,如今的西海固早已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苦瘠甲天下”的黄土坡,但如何适应水困仍是令人忧心的事情。

缺水之忧

13岁的马莉娜家住在西吉平峰镇的李岔村。这个村子深陷在西海固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地带。对于她和她的家人来说,近年异常的天气,似乎正在成为西海固的新常态。

这些年,西海固地区的降水普遍呈减少趋势。据西吉县气象局统计,2016年1至7月份,西吉县的一些地区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偏少6.9%至17.5%不等。这一年8月中上旬,气温达到了1961年以来最高值,而降水却为同期最低,局地出现了大旱。为此,当地政府不得不采取了人工降雨的方式来补给降水。异常的天气使当年马铃薯减产了10%。

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许吟隆就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气候变暖不管在中国还是全球,都会导致未来降水总量增加,因为大气变暖后加剧水循环。但是水的空间、时间分布更加不均匀,加剧旱涝灾害。由于气温升高导致地面水汽蒸发加剧,干旱将变得更加严重。”

如果将西吉县气温和降水的变化放到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这种气候暖干化的确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加剧黄土高原的干旱缺水。自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初,西吉的年平均气温升高了1摄氏度之多。1950至2000年,这里的年均降水量却减少了100毫米左右。

经过科学家多年的研究论证,气候暖干化已经使黄土高原的土壤干层分布变广,干层缺水更加严重。这将是对农作物产量最致命的影响。

“今年没下什么雨,地里收的马铃薯个头都只有拳头大。”马莉娜站在自家的田里,比划道。马铃薯是促进西吉县域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在李岔村,村民除了种植胡麻、小秋杂粮以外,地里最主要的农作物便是小麦和马铃薯。

马莉娜的父亲马继峰告诉记者,他家十几亩地的马铃薯往年不仅能带来一万多元的收入,还能保住一家人一年主要的口粮。但今年,气候异常导致马铃薯的成品不好,价格被压到只剩四角五分一斤。

马莉娜的同班同学安晓康和她住在同一个村子,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安晓康回忆起,村里的深沟里原本流淌着一条小河,自己前年夏天还在这捉过蝌蚪,但现在站在田埂边缘,他俯下身望去,在干涸的河床上,却已经遍寻不着水的踪影。

马莉娜和安晓康家所在的高山庄在这条沟谷东面的山坡,在这里打井,取到的水非咸即苦,很难见清泉。据西吉县水务局的调查,当地的地下水溶解性总固体和硫酸盐超过了国家生活饮用水标准的数倍。事实上,西吉县内的水库也多是不能供人饮用的“咸水”。

“以前村子附近有好几个这样的泉眼,但现在少见了,这里的水也变少了。”安晓康注视着从自己身旁经过,赶去喝水的牛群,若有所思地说道。

牛从水池取水饮用。(图片:康宁)

存水、找水、引水

给炕添完牛粪回到屋子,马莉娜往脸盆里倒上了刚没过盆底的水,洗了洗手。在她家放置脸盆的木架旁,摆着一只储水的塑料桶,家人会把用过的水倒进去,兴许这还有别的用途。长期缺水让这里的人更懂得水来之不易。

马莉娜家的日常生活用水需去老屋门前的水窖里挑。储蓄降雨来抵御干旱的日子是当地人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办法。她家老屋的门旁有个半米长宽的蓄水池,一头连接通往屋内的水槽,一头连着水窖。每到雨天,地面和屋顶的雨水会顺水槽水槽流入水窖,储存起来供人畜使用。

在黄土高原干旱地区,国家曾为推广这种家庭集雨工程提供了充足的财政支持,政府出钱帮助村民修建水窖。打开水窖的盖,里面是沉淀后清澈的水。马莉娜家的水窖能存二十立方水,除此之外,她家还有一口专供牲口用的三十立方米水窖和一口地里的水窖。在外人眼中,三口水窖让这个生活在水资源匮乏地区的家庭显得颇为富裕。

2015年,安晓康的爷爷安建华给一部分种马铃薯的地里蒙上了塑料膜。即使雨水少了些,那些蒙上了膜的地里收获的马铃薯个头也还可观。安建华想象着,如果能有更先进的引水方式,能把平日储下来的水引到山上,一层层地灌溉梯田,那该有多好。又或者是,发展更适合的果树或者药材种植。

宁夏大学资源环境学院戴海龙在研究气候变化对西吉县农户生计影响的论文中提及,当地“应扩大种植抗旱性强、水分利用效率高的农作物,增强农作物对缺水的适应能力,加大秋季作物的种植面积。”合理的农业布局,科学的专业指导,或许能给劳作在干旱田地里的西海固人带来多一点的收成。

西海固流传着一些关于龙王唤雨的神话传说。安晓康回忆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们说的神话,“离李岔村二十公里的震湖里住着能呼风唤雨的白色蛟龙。”因此,旧时一些当地人遇到大旱天,总不忘祈求龙王能施恩降雨。有足够的生活用水是西海固人世代的奢望。

现在,李岔村家家户户的院门口都立着一个自来水龙头,水管旁压着一块刻着“宁夏西吉县城乡供水公司”的井盖。据村民介绍,为此每户人家向村政府交纳了500元钱。水管已经安上许久,村民却没能用上自来水。李岔村的一位村官解释,通水计划深入山区的主体工程都已完工,但地势复杂,仍有需要完善的地方,才能实现全面通水。

这位村官口中的“工程”指的是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工程,耗资40亿元。2016年10月8日,宁夏自治区政府在西吉毗邻的原州区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仪式,宣告这项工程建成通水。

西吉县水利局饮水办的官员告诉记者,至今李岔村未能通水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之一是由于2016年县区整体干旱少雨导致中庄水库迟迟未能蓄足水量,就目前情况来看,仅供城区的蓄水都并不充足。他所提及的中庄水库正是耗资2.3亿修建的一座主调节水库,也是实现和保障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水源工程正常供水的“核心咽喉”工程。

将甘甜的泾河水引来缺水的西吉县,通过水资源的空间调配可以解决干旱地区暂时的水困。对于李岔村的村民来说,“南水北调”进山区值得期待,只是农户院落前除了管道和蒙着灰层的水龙头,始终未见有自来水流出。

安建华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水来。倘若十年前,当地人绝不敢相信有一天城里人才能用上的自来水会来到这片山角旮旯。

村民依靠储存在地下蓄水池中的雨水来获得饮用水。(图片:康宁)

把人搬走

除了引水工程之外,当地也试图恢复自然的调节力。近十几年来,宁夏自治区政府强制执行退耕还林使部分植被得以恢复,生态修复工程逐渐改变了黄土坡的面貌。

2003年5月1日,宁夏回族自治区开始在全境推行封山禁牧,成为全国首个实行全境封山禁牧的省区。自治区政府公布的一份数据显示,禁牧十年当地森林覆盖率由不到10%提高到了12.8%,沙化土地净减少79.5万亩。

马莉娜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塑胶袋裹好的照片,抽出了一张。那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在她家新房门前拍的。相比于此时屋外枯黄色的荒山,照片里存着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这就是夏天的样子,可好看呢!”她一手指着照片,带着骄傲的神情说道。她家对面山坡的田地里种着几十株杏树,一到夏季便绽放出翠绿的色彩。

借助自然的力量恢复生态似乎初见成效,但改变传统的生产方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地的一些村民并不理解政府禁牧的用意。在偏僻的山坡上,还能瞧见放牧的人。

将人迁走也是另一种选择。历史上,宁夏自治区早在1983年起,就曾对西海固村民实施过四次政策性移民搬迁,腾出来的土地进行生态修复。

2011年5月6日,宁夏自治区人民政府颁布了《宁夏“十二五”中南部生态移民的规划》。规划指出,“包含西吉县在内的9个宁夏中南部扶贫开发重点区县处于我国半干旱黄土高原向干旱风沙区过渡的农牧交错地带,生态脆弱,自然灾害频繁,水土流失严重。由于中南部地区生态环境问题与贫困问题通常表现为相互制约、互为因果的关系,因此对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农民实施搬迁,对恢复和保护生态环境具有重要的作用”。

因为这项生态移民政策,西吉县一些村庄的村民搬迁到了宁夏北部靠近水源的地方生活。人走后,田地荒了,漫过成年人小腿肚的荒草在地里肆意生长。一些废弃多年的院落,已经长满了灌丛。

相较而言,李岔村7.5平方公里面积,拥有耕地近5平方公里,地广人稀,加上基础设施相对齐全,所以,李岔村并没有出现在宁夏自治区人民政府中南部生态移民的清单中。

一些村民宁愿留下来而不搬迁。(图片:康宁)

故土难离

李岔村的人想离开却走不了,但有的人能迁走,却不曾离开。

为了落实“生态移民”政策,让村民尽快搬走,政府会在期限到达的时候把他们的房子推倒。宁夏移民局的一位官员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拆房子是为了不让村民两头摇摆,一些移民在迁出地和迁入地两头生活,给人口管理和生态修复都带来了困难。

生活在另一个村子的李有福就是这样的人。他家生活的庄子被列在官方搬迁清单上。现在除了他家的院落,庄子其他的土屋都已经破败不堪,有些被削去了屋顶,只留下断壁残垣。

李有福告诉记者,除了他和老伴,如今邻里乡亲都搬去了政府规划的移民村,往常没有人会再来这里。

“人总有份故土情,不愿离开的。”李有福摩搓着布满茧子的双手,面露尴尬,有些拘谨地说道。关于为什么不搬走这件事,他不愿解释过多。

即使留下来生活孤独清淡了些,离开却需要更大的决心。李有福的老伴坐在一旁的土炕上,皱着眉头小声嘀咕着:“我都没去过那个新村,坐不得车,那离家太远了。”

她所指的新村是位于银川市贺兰县的欣荣村,老两口的邻居如今都生活在那里,他们不再种地和喂养牲口,过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新的生活

从银川市北边出城驱车40分钟,穿过一片平整的水田,就能到达贺兰县洪广镇的欣荣村。社区四四方方铺陈开来,整齐划一的平房,统一的白墙蓝顶,街道上每隔十米是一盏太阳能路灯,文化广场上布置了健身器材。除了门牌号便于区分,每间院落几乎有一样的外观。

住在三区的马艳梅,一家人从西吉县搬来欣荣村已经三年多了。当时,七口人迁来,他们领到了一套54平方米二室一厅的房子。

屋子的客厅不大,地板铺上了乳白色的瓷砖。屋内除了沙发、茶几、电视这些必备品,靠里的墙壁上还装上了烧煤气的暖气管,墙上安装着净水器。马艳梅形容自己是“过着城里人生活的农村人”。

“这里交通方便,吃水方便。”马艳梅对新的生活还算满意,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亲戚邻里也都搬来了这里。比起靠水窖生活,通到家里的自来水方便许多。她家的院子里摆放着一台双筒半自动洗衣机,旁边放着一盆刚洗好的衣物。每家平房的屋顶上都摆放着一台太阳能热水器,她说:“在这洗澡很方便”。

参与生态移民计划的村民有些没有分到田地。在欣荣村的文化广场附近,几家小摊贩支着货架,在售卖水果、干果和日常用品。两排门面房开着各式小店,店主多数是搬迁来的村民。在一家水果摊前,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货架边抱怨道:“以前种四十亩地,养不少牲口,现在却只能守着破摊子,什么也干不了。”

马艳梅家幸运地分到了土地,总共面积不到两亩。但在西吉县的老家,她家曾经耕种着七十亩旱地,即使一年雨水不足,广种薄收也能有一家人足够的口粮。现在,政府统一将地承包给了企业规范种植,他们每年能拿到2000元左右的回报。

在欣荣村,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得花钱买,对于移民来这里的西吉人,养活一家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打工。据媒体报道,欣荣村目前居民1.1万余人,全部是从固原市原州区、西吉县搬迁而来的村民,在这当中外出打工的人员近3000人。

许多人从西吉被搬迁到首都银川附近的新村欣荣村。(图片:康宁)

留在西海固

现在,西海固很难看到正值壮年的青年人,留着老人在家种地、养牲口,到农忙时节有些青年人会赶回家帮忙。像马莉娜和安晓康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农忙的时候,都会帮家里干活。安晓康父亲因车祸瘫痪,母亲有严重的肝病,家里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他和哥哥安晓龙在课余几乎承担了家里最累的力气活。安晓康指着探出绿色苗头的冬麦,告诉我那就是他和哥哥一起种下的。

安晓康和安晓龙的成绩离考上高中有很大差距。安建华在心里筹划着,如果哥俩考不上高中,就送安晓龙去学厨,把安晓康送去当兵。“等他们都走了,田就不种了,没人了,这山坳坳里没法种。”安建华一边抽着用稿纸刚卷好的烟,一边看着电视说道。在老一辈人的心里,这里的年轻人似乎只有走出大山才能寻到未来。

安晓康家只有院子里一口水窖。“这不是一口好窖”,窖里储的水浑浊不清,平日只用来给牲口饮用。每周,他和安晓龙离家前,都要拉一辆二轮车去李岔和潘家沟交界的泉眼运两桶50公升的水回家,作为家人一周必备的饮用水。

2016年12月24日,夜里下了一场冰粒子,安晓康觉得这不算一场雪。但天亮后,土坡路结冻后铺着还未融化的冰粒子,特别滑。第二天便是周日,是村里念中学的孩子回校的日子,也是往常安晓康和安晓龙例行帮家里拉水的日子,可是结冻的路面却让原本步行三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取水路变得遥不可及。

如果有的选,安建华希望一家人可以搬去平坦靠近水源的地方,这样的话,等孙子们离家了,不能干重活的儿媳还能在城市边缘找到轻松的活计挣钱。他不明白生态移民项目为什么没有选中李岔村。

本文作者康宁为《澎湃新闻》记者,文章也在澎湃新闻网站刊登。

编者按:这则长篇文章是中外对话中国气候适应报道系列的第三部分。请点击阅读第一部分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