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7日,中国发布甲烷排放管理控制的顶层设计文件,要求“加强甲烷排放监测”,并且特别提到“探索逐步完善油气领域泄漏检测与修复技术规范体系”。这把不太受关注的天然气与甲烷排放的关系摆上了台面,而这只是天然气项目面临的其中一个挑战而已。
全球至今已有超过200家重要金融机构制定了“去煤”政策,停止对新建煤炭项目的融资,并从现有煤炭项目中逐步撤资。同样是化石能源,天然气则被一些人认为是全球低碳转型中的“过渡燃料”和“更清洁”的替代方案。
近年来,天然气的需求显著增长,技术也日趋成熟,加之其作为能源安全选项的优先地位,多国决策者对天然气项目青睐有加,其投资前景似乎十分广阔。2023年发布的《银行巨头与气候乱局》年度报告指出,2022年液化天然气企业获得的融资较2021年增长了近50%。然而,天然气项目开发中的诸多标志性失败案例及其背后的共性不容忽视。全球见证(Global Witness)于2021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欧盟在已经失败或可能失败的天然气项目上浪费了近4.4亿欧元。而更多的失败案例也说明,这不仅仅是欧盟的问题,而是整个天然气行业面临的挑战。这些失败经验也应该成为天然气未来投资的风险预警信号。
难以实现的预期回报
虽然每个燃气发电项目在投资评估阶段都对理想的投资收益进行了周密计算,但燃料的价格波动和供应的不稳定性,却让燃气项目的实际利润大打折扣,导致项目暂停甚至取消。
燃气电厂的发电成本通常是燃煤发电厂的2-3倍。液化天然气(Liquified Natural Gas,简称 LNG)供需矛盾突出,运输及配送成本高企,燃气电厂的燃料成本占比通常高达85%。因此,液化天然气价格的波动对燃气发电的收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同时,由于大多数国家的液化天然气依赖进口,外汇汇率的波动也增加了预期收益的不确定性。
由于财务的不可持续,缅甸仰光两家中国投资的燃气电厂已于2021年7月停止运营。该项目于2020年6月投入商业运营,使用从马来西亚进口的液化天然气。缅甸电力与能源部表示,国际市场天然气价格上涨、缅元兑美元贬值、电力需求下降以及政府无力向电力供应商付款等因素,导致经营无法继续下去。该燃气电厂所有者之一的伟能集团(VPower)将从其在缅甸投资的3个燃气发电项目中的2个陆续撤资,缅甸政府8亿美元投资中的大部分因此成为搁浅资产。
这个案例并非孤例。对于大多数依赖进口液化天然气运营的燃气电厂来说,其经济收益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地缘政治动态的影响。
根据能源经济与金融分析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Energy Economics and Financial Analysis ,简称IEEFA)2022年5月发布的分析,俄乌冲突爆发后,为摆脱对俄罗斯LNG供应的依赖,欧州增加了对液化天然气的进口,进而推高了其全球价格。美国为了获得更丰厚的利润,将液化天然气销往欧洲,而对外出口的增加将美国本土天然气价格推高至近十年来的最高水平,从2016年的1.96美元/MMBtu(million British Thermal Units,百万英热单位)飙升至8.04美元/MMBtu。
管道受阻难以保障供应
与燃煤电厂投资不同,燃气电厂通常需要与液化天然气接收站和输气管道共同投资建设,以保障燃料的稳定供应。而由于成本、环境和社会等问题,输气管道项目被取消或搁置的情况时有发生。
欧盟已有多条输气管道项目被取消或无法建成。这其中最重大的项目是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奥地利(Bulgaria-Romania-Hungary-Austria,简称BRUA)天然气管道项目,该项目计划连接这四国来运输液化天然气。项目很快陷入僵局:在天然气产量尚未确认的情况下,下游没有人愿意承诺使用这些产能;而在下游用量没有保证的情况下,上游开发商也不可能推进项目。因此,这个投资约4.3亿欧元的项目仅在完成第一段建设后,就被开发商宣布取消。类似的情况也在美国发生。由于不断攀升的成本、环境诉讼和不断降低的预期收益,杜克能源公司自2013年以来在美国投资的几个输气管道均在项目的不同阶段宣告失败,涉及的投资金额总计116亿美元。
最极端的案例显然是2022年的北溪天然气管道泄露事件。北溪管道预计年供应能力为1100亿立方米,共耗资169亿欧元,由来自俄罗斯、德国、法国、荷兰和澳大利亚的企业共同出资,但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
一旦输气管道无法投产,稳定、廉价的天然气供应也无从保障,从而使气电项目的收益更容易受到天然气市场价格波动的冲击。
可再生能源发展挤压需求
随着可再生能源技术的进步和优先并网等政策的出台,燃气发电的市场份额也在不断萎缩。根据能源智库EMBER和IEEFA的统计,截至2022年,欧盟风能和太阳能的发电量首次超过天然气。这一差距也在持续扩大。
尽管燃气电厂抓住了“过渡能源”这个最后的希望,但屋顶光伏、电池储能和远程控制空调等民生分布式电源的大幅发展,正在不断削减电力的需求高峰。在IEEFA研究的情景中,屋顶光伏和电池交易可以将下午4-8点电力市场的需求峰值降低67-92%。迄今为止,澳大利亚家庭在分布式能源上的支出已达到250亿澳元左右。未来十年,这个数字可能会至少翻六倍。在法国,2022年需求侧灵活性市场的规模约为2.4吉瓦,预计2023年将增长12%。随着需求侧响应和电力储能技术的发展,电力需求峰值曲线将会日趋平缓,对天然气这类过渡能源的需求也将降低。
另外,化石燃料电厂旨在发挥调峰作用,但是即使出现所有可再生能源都不可用的极端情况,通过调峰服务获得巨额收入都会受人诟病。例如,英国埃塞克斯郡(Essex)的科里顿(Coryton)燃气电厂今年3月获得了每度电1.95英镑的发电报价,远高于每度电0.2-0.4英镑的平均价格。即便在英国因俄乌冲突而被迫适应电价上涨的情况下,这一异常高企的电价依然引发了强烈反弹。英国天然气及电力市场管制局(Office of Gas and Electricity Markets )宣布将发布提案,防止备用发电机组获得过高利润。
“清洁”但不低碳
各国气候政策和能源低碳转型承诺一直是化石燃料行业发展的制约因素。尽管天然气被有些人认为是“清洁能源”,但碳排放管理政策对天然气行业的影响不容忽视。事实上,包括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内的机构并不赞成将天然气作为应对气候变化的优先解决方案。这些机构也在研究制定管理天然气扩张的新政策。
尽管燃气电厂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比燃煤电厂低50%,但实际上由于技术的限制,天然气全生命周期中的甲烷排放一直被低估,而甲烷的温室效应比二氧化碳高80倍。如果在全生命周期排放分析中考虑甲烷泄露,“清洁”能源这一说法将被推翻。2023年发表的一份学术研究指出,在甲烷泄漏率仅为0.2%的情况下,煤炭和天然气在20年生命周期内的碳排放将几乎相同。考虑到不同的泄漏率,天然气在全生命周期内的温室气体排放可能比煤炭更多。
近年来,甲烷数据采集技术不断发展,除了地面测量外,负责监测甲烷排放的卫星也可以采集并提供更多的数据。因此,已建成的天然气项目将会在甲烷泄漏上受到更严格的审查。尽管甲烷排放超标并不会使所有燃气电厂被迫关闭,但环保改造将进一步推高运营成本,削弱其与其他能源的竞争力。与此同时,拟建项目在获批开工建设前,也将承担更多的环境责任。在南非的天然气项目环境影响评估程序中,甲烷排放已成为诉讼论据的重要部分。可以预见,随着气候危机日益迫近,碳排放相关管理制度也将不断加强,天然气项目将受到更多的气候制约。
由于天然气项目通常会涉及跨国公司的投资和运营,来自当地民间的反对声音将在很大程度上阻碍天然气项目的推进。
道达尔能源(TotalEnergies)的莫桑比克天然气项目是该国第一个陆上液化天然气项目。然而,德尔加杜角(Cabo Delgado)的“天然气建设热潮”引起了公民社会的反对。由12个国际组织和莫桑比克本地机构组成的非政府组织网络共同发起了“对莫桑比克天然气说不”运动,认为该项目带来的温室气体排放和开采活动都会严重破坏生态环境,对周边地区的陆上和近海环境造成毁灭性和不可逆转的影响,特别是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生物圈保护区基林巴群岛(Quirimbas)的极度濒危物种和独特生态系统产生影响。受污染的水和土壤还将导致疾病。压力之下,项目被迫延误。
“过渡燃料”和“清洁能源”这两个热词并不能反映出天然气的本质,而是天然气公司在化石能源行业衰败趋势下自救的公关口号。虽然天然气产业看起来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投资赛道,但这类项目的进展往往会面临各种问题。地缘政治动态、外汇变化等对天然气价格和稳定供应的影响,以及气候法规、碳交易、可再生能源发展等低碳转型的大趋势,都将削弱天然气项目的盈利能力,甚至面临搁置和取消的风险。鉴于现存的诸多失败案例和可以预见的各种风险,投资天然气项目需做长远考量,避免潜在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