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华东的农村大地上出现了一片显得有些突兀的景观：村舍之间突然有一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其高度在伦敦或者东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都无与伦比，顶部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迪斯科舞厅里的金色激光球。这座高达328米的大厦耸立在一望无际的江苏平原上，就像空架子上放了一个大奖杯。大楼十月份正式投入使用，它的所有者是华西村，一个只有2000名在籍“农民”的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村。
由于是在全球经济深陷衰退期间建成，这座摩天大楼更加被视为中国经济崛起的最新象征。但这道在江苏大地上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风景也进一步暴露了一系列问题：土地压力、环境压力、分配不公以及轻率投资，这些都威胁着中国的长期发展。
这座摩天楼的主要用途是高级餐厅和豪华饭店。尽管在它背后是一大群每天收入还不到16美元的老百姓，但它的建设目的并不是为了掩盖财富上的巨大悬殊。从贴满金叶子的前台，到镶满金箔的六十层高楼，这座建筑到处散发着财富和奢华的气息。它最引以为傲的摆设是一座重达一吨、纯金铸造的金牛，据说价值3亿人民币（约4700万美元）。
令人惊异的数字还远不止此。大厦拥有826间客房，餐厅可以容纳5000人同时就餐，其中包含一座中国南部最大宴会厅，大得几乎可以一次招待所有原住村民。
建这座摩天大楼是吴仁宝的主意。正是在他的领导下，华西村在四十年间从一个贫困的小村子变成一个资产数百亿美元、广泛涉足钢铁、航运、烟草和纺织行业的企业集团。吴仁宝的身份是复杂的：他既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又是资本主义企业家，还是一个带领村庄自立的导师。这位84岁高龄的老人是中国最多姿多彩的人物之一。一方面，他备受赞誉，因为他把华西村变成了中国最富裕的村庄之一，让原住村民们每年拿股息、分红利、免费到国外旅游；一方面，他又广受批评，说他把华西村变成了自己家的天下，工人们连休假都没有，他的亲戚们却占都身居要职。
图片为华西村村貌/ 来源 IES Global
吴仁宝按照与吴氏家族的亲疏远近创造了一个等级结构：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是华西村的2000户原住村民：下面是3.5万名随着华西村的扩张而被吞并的附近村子的居民：最底层的是将近2万名后来的务工者，他们一天两班倒（一个班12小时）在工厂里工作，没有周末。这些工人的月收入大约是3000元（470美元），尽管比中国熟练工人的平均工资要高，但这里绝不是工人的乐土。
吴仁宝无疑是华西村金字塔的塔尖。一大车一大车的参观者们（大部分都是干部或者离退休干部）每天上午10点半都会在华西村礼堂（模仿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建筑）中听到吴仁宝的报告。他与中央政府的密切联系确保了政府对华西村的支持性政策，比如他就能够在一个周边最高建筑不超过20层的地方盖起一座72层的摩天大楼。吴仁宝说他的灵感来自中东的超大城市。
“这座大楼是我的主意，”吴仁宝用浓重的乡音说，他的口音太重了，以至于连翻译都要再找一个“翻译”。“我们是跟迪拜学的，但是又联系了国内的情况，决定把高度定为328米。为什么要328米呢？因为北京最高的楼就这么高。”这个数字背后还具有浓厚的中国数字文化色彩：32与商业有关，而8则是“发”。
华西村的村干部们在摩天大楼落成典礼的邀请函中也非常骄傲地写道：“世界上209个国家都没有这么高的建筑。”这些国家中也包括英国。预定明年落成的夏德伦敦桥将是欧盟第一高楼，但与华西村的新地标相比也低了18米。
即使那些已经习惯了中国的发展速度和规模的人，对此也要目瞪口呆。我上一次参观华西村是在2005年，当时村里正在建一个巨大的塔群——华西金塔，这些塔和村子的其它建筑比起来已经显得过于突兀了，但如今和旁边这座晚上灿若虹霓的摩天楼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这座大楼是一个直白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标志，提醒人们华西村从毛泽东时代开始的沧桑剧变。这个信息在村史馆里更加强烈，那里用老套的宣传方式展示着农民们开山凿石，在田地里和矮小简陋、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劳作的情形。小公园里体现得同样清楚，因为这里还保留着吴仁宝的第一家工厂，一座刷着白灰的小平房。
“我们的生活曾经非常苦，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糠，兜里没有一分钱。”吴仁宝回忆说，这段话完全可以被解读为华西村GDP增长的动力。“我觉得发展经济、让老百姓富起来永远都不会有错，在我们看来，这就是繁荣。”
这种方式几十年中一直发挥功效，在过去七年中更是效用如神，因为这七年中华西村的销售额增加了整整五倍。但摩天大楼也昭示着老的生产方式已经不再奏效。华西村准备投入35亿元（5.5亿美元），以吸引旅游者和新产业，它希望能够实现从传统“肮脏”产业中心到生态友好服务业经济的飞跃。
在从第三世界的小村庄向第一世界的摩天楼的转型过程中，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华西村都堪称中国的缩影。但是，随着其核心产业竞争力的下降、地价成本的升高，以及关于环境的忧虑不断加深，华西村的下一步将更加艰难。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个更加广泛的比较：与全球经济一样，华西也必须突破限制实现增长。
直到不久之前，华西村有一半的收入都来自钢铁产业，但如今这个比例已经下降到不足三分之一。华西村钢铁业垮台背后的原因是多样的：原材料价格上涨、竞争企业的壮大以及国内外需求的减少。
“这是我经历过最坏的情形，”担任江阴华西钢铁有限公司总经理长达八年的杨永昌说，“将来情况还会更坏。这个行业已经人心惶惶了。”他说华西村计划将钢铁厂迁走，将原址改造成一个旅游度假村和商品交易中心。他说：“我们正努力建设一个生态村，看上去就像一座森林公园。”
快速但污染严重的旧式经济增长方式的代价是永远无法忽略的。当地环保部门的负责人吴云芳（音）说华西村近来已经关闭了五家化工厂和纺织厂，这些企业曾经向当地的张家港河里大量排放污水。据她估计，关停这些企业给华西村带来的损失多达1.5亿元（2350万美元），而这还不包括在准备投入到排放治理和废水处理的3.5亿元（5500万美元）之内。
地界扩展的成本也变得越来越高。过去二十年里，随着其工业和影响力的扩大，华西村逐渐将12个邻村吸纳进来。但这并不是正式的合并，用官方的术语来说就是各村“联合在华西村之下”，但实际上这更像一种商业并购。华西村每年付给各村一笔费用，以换取对其经济管理、用地决策、劳动力事务和政治任命的控制权。
张忠贤（音）以前是西向村（音）的村长，现在该村已经成为华西村生产联合体的一部分。在他看来，尽管失去了独立性，但是值得的。据张忠贤估计，自从2002年他的村子被华西村吸纳以来，村民的平均年收入增加了三倍多，老人和残疾人的福利有了改善，房屋、道路焕然一新。他说：“只用五到十年，我们就可已达到华西村现在的水平，许多其它地方的村民也想加入进来，甚至还有外省的。”
但是，土地成本已经大幅上涨。华西村的新书记，吴仁宝的小儿子吴协恩说这是决定修建摩天大楼的一个主要因素，大楼被称为“空中村庄”。他说：“随着大楼的建成，我们能够节省一大笔土地成本。中国如今的趋势就是往高里建，因为经济越发展，空间需求就越大。那么中国未来的空间在哪里呢？我们必须往天上去找。”新书记说他要把华西村这个“城市村庄”变成“香格里拉”，“我父亲让人们富起来，现在我想让他们健康和幸福起来。”
其实，通过修建摩天大楼的方式达到这个目的显得有些怪异。但吴姓人在过去几十年里已经多次战胜经济风浪，多次赢得了赌局。这次他们还要搏一搏。为了扩大在外部世界的影响，华西村广泛邀请国际媒体参加建村五十周年典礼，同时摩天大楼也正式揭幕。为了给参观者们一个更好的观感，村民们已经启动直升飞机业务，这是华西村向着规划中的商业航空和高端旅游业扩张的第一步。
如果说中国有哪个地方正在新领域进行经济扩展，那肯定就是华西村。但尽管拥有政治上的资源和经济上的才智，我们仍然很难想象华西村能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旅游中心，特别是在作为其主要卖点的老书记吴仁宝年事已高的情况下。
但过去华西村曾经无数次证明了怀疑者们的错误。就在摩天大楼揭幕之前，村子里的街道上处处洋溢着乐观欢庆的气氛。当天晚上，村民们、邻村人和务工者都聚集在村中心的广场上载歌载舞，这片由数座十五层宝塔环抱的开阔地上洒满了粉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灯光，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钢厂务工者认为大楼有助于经济发展，会带来新的机遇。他说：“没有人会为成不了的事情投这么多钱，对吧？”
塞西丽·黄对本报道有贡献。
来源：https://www.guardian.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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