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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伶猴、游击队:中国油企的亚马逊难题

一家中资石油企业在南美国家哥伦比亚所面临的挑战正在叩问中国在拉丁美洲的资源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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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卡克塔“伶猴”被国际灵长类动物学学会列入全球25个最濒危的 灵长类动物之列。图片来源: Javier García</p>

卡克塔“伶猴”被国际灵长类动物学学会列入全球25个最濒危的 灵长类动物之列。图片来源: Javier García

巍峨的安第斯山脉仿佛是竖立在南美洲西海岸的一块巨大屏风,往东越过这道屏风,平缓的草原逐渐让位于茂密的森林,像一块绿色织毯不断铺展,最终成为覆盖这片大陆的亚马逊雨林。这片雨林里生活着地球上已知的十分之一的物种,那里有几千亿棵树共同呼吸吐纳,被称为“地球之肺”。

就在这安第斯山脉的脚下,亚马逊雨林的北缘,有一座边陲小城弗洛伦西亚。它是哥伦比亚卡克塔省的首府,是这个山地国家进入亚马逊的门户之一。站在小城的中心广场上,近处的巨大棕榈树与远处的群山相映成趣。

2011年6月8日,4名中国工程人员在弗洛伦西亚西北150公里之外的圣文森特-德尔卡古安市乘车外出途中遭7个武装分子绑架,被关进深山中的牢房。这4名工人隶属于央企中化集团旗下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的承包商。武装分子则来自该国激进的左翼游击队–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简称“哥武”)。从1964年与政府开始武装对抗起,哥武长期通过绑架、种植毒品等手段支撑起一方法外之地,试图实现其号称代表底层人群的政治主张。据统计,在这场长达52年的冲突中,超过22万哥伦比亚人死于非命、约800万人流离失所。对于一个总人口4800万的国家来说,这道伤痕刻骨铭心。

哥武的根据地之一的卡克塔省,中国石油工人的命运就这样与一个遥远国度的内战捆绑在了一起。2012年11月,这四名工人在关押17个月后被释放。让他们重获自由的并不是高额赎金和神奇搜救,而是哥伦比亚正在发生的根本性变化:2012年10月正是哥政府与哥武开启历史性的新一轮和谈的时间节点,释放最后在押的外国人质是反政府武装显示其诚意的行动之一。整整4年之后,这个国家的历史进程将发生彻底改变。

历史性的和平与商机

2016年11月30日,哥伦比亚政府与哥武历经4年谈判而达成的一揽子和平协议在经过全民公投失败等挫折之后终于在议会获得通过。至此,在山野间武装斗争了半个世纪的哥武与政府实现停火,哥伦比亚正式进入“后冲突时代”。游击队将放下武器,以一个合法政党身份进入该国的政治生活。12月10日,哥总统桑托斯在挪威奥斯陆发表了令人动容的演说,接受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和平之后的哥伦比亚百废待兴,还面临将哥武的“战士”重新纳入平民生活的艰难过程。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还背有血债。但和平重建过程已经开始。桑托斯总统在诺奖演说中表示:“众所期待的协议执行过程已经在联合国的支持下展开。它标志着一个崭新的开始:一整支非正规军队将被解除武装,并被转化为合法的政治力量。西半球历时最长和最后的一场武装冲突已经终结。”

对于这个国家的政治与商业精英们来说,和平所带来的机会很现实。早在2012年和平协议谈判开启的当口,桑托斯就已赴中国“路演”,在上海向中国企业发出邀请,希望中国企业将哥作为重要投资地和“走出去”战略的支点国家。和平协议公投前夕,哥伦比亚驻中国大使鲁埃达在接受新华社专访时称,和平协议带来的积极变化将给中国企业带来更多投资与合作机会,这其中包括对曾经的战乱和农村地区进行的重建。

中国企业对于和平协议所带来的该国投资环境改善也持谨慎乐观态度。中国民营经济国际合作商会在其分析中认为采矿业、旅游业和农业将迎来投资机遇,尽管企业仍需注意哥武所留下的真空被其他暴力犯罪活动所填补。

山林间的异议

经历了绑架事件的中化集团最终等到了和平年代及其带来的巨大商机。作为哥伦比亚政治经济环境变迁的一个重要的中国见证者,这家央企自2009年收购英国上市能源企业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以来,已在这个国家深耕8年。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的石油资产集中于哥伦比亚和叙利亚。通过这次关键收购,中化集团获得了在哥伦比亚的多块油田资产,并将该国作为稳定的原油供应国服务于集团石油业务的总体战略。在南美洲,哥伦比亚是仅次于委内瑞拉和巴西的第三大产油国。2013年,在哥国内安全局势显著改善的情况下,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宣布与哥伦比亚国家石油公司合作开展三个新区块的勘探作业。其中,位于卡克塔省的诺加尔(Nogal)区块被认为“勘探风险小,资源潜力大。”

但在弗洛伦西亚,诺加尔区块的开发得到的不全是欢迎。这个占地约24万公顷的区块正位于该市的南面不远,还涉及毗邻的莫雷利亚、米兰和瓦尔帕莱索几个亚马逊地区。在开采活动可以正式开始之前,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需要对区块内约2万公顷左右的区域进行先期的分层测试和地震试验。

瓦尔帕莱索的乡间,农民们对于该项目议论纷纷。从弗洛伦西亚乘坐乡村大巴外加摩托车,经3个多小时颠簸的乡间土路才能到达这个山区小镇。在这里,开阔而丰美的山地草原上镶嵌着小片的原始森林,牛羊与骏马悠闲地吃草。农民夫妇布兰卡·巴拉甘和赛门·科尔特斯在当地建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屋前的几株橙子树上,大个儿甘甜的橙子已经成熟,一只蓝宝石色的鹦鹉在枝头歇脚。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Blanca大婶正与人细数她在林中小河里抓鱼时被一种带电的鱼电倒的糗事。

夕阳的余晖从木板的空隙透射进屋子,照在正在聊天的几个农民黝黑的脸上。

“我们是务农的,石油产业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年轻的里格伯特·华伦西亚是当中最有话说的一个。他担心石油公司的地震测试会影响到他们的水源。农民何塞·安东尼奥· 萨尔达里亚加告诉我,他在自家的农场里养殖着100多头牛,种着玉米、香蕉和木薯等当地作物。农场上还有一片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全都依赖附近大大小小的溪流和泉水滋养。“我的整个生计就是我的农场。” 石油开采所可能产生的废水排放和石油泄漏是当地居民的心病。

对于这些关切,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并非没有回应。早在2014年,该公司就在卡格达省组织了多场沟通会,向当地社区代表介绍项目情况。去年,该公司完成了为诺加尔区块勘探而准备的环境影响评价,评价涉及工程对当地水环境、森林、生物多样性和社会经济等各方面影响。评估认为工程对当地水质仅会造成“一般性负面影响。”

但对于这些沟通会,当地居民并不买账。“它们更像是单方面的灌输会,”萨尔达里 亚加抱怨。对于评价中的一些具体结论,村民们也有微辞,尤其是涉及该地区的一种极度濒危的卡克塔伶猴(Callicebus caquetensis)的评价。环评报告表示“尽管有信息显示该地区有此猴类分布,但评估期间未观察到。”村民认为这是在刻意回避。“我都能在我家农场里的树上听见他们的叫声!” 村民路易斯·埃德华多·欧迪兹推开屋门指着远处的林子说。亚马逊大学的生物学家哈维 尔·加西亚正是此珍稀伶猴的发现者。他表示这种猴类确实分布于村民所在的这个区域,并且它独特的叫声极易辨认。

对抗的升级

对于在武装冲突阴影下生活了多年的村民们来说,他们对于项目的抵触情绪不仅仅来自生态环境方面。里格伯特为我描述了和平协议到来之前他们的处境。2006年以前,哥武长年占领卡克塔省的深山老林,而自发“清剿”游击队的私人武装也在这个地方兴风作浪,各派武装火并不断,很多村民因此背井离乡。

村民担心石油项目的引入会侵扰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在带来金钱与利益的同时,也带来与之相伴的灾祸。 “私人武装10年前和政府达成协议缴械了,但执行得并不彻底。油田带来的金钱诱惑可能使他们中的一些人重新回来从事有组织犯罪,” 长期与当地村民打交道的莫雷利亚天主教会的社会事务部主任尤丽玛·萨拉沙尔女士说。

2015年6月,焦虑的瓦尔帕莱索村民们决定升级他们的抵制行动。他们封锁了通往一个地震测试点的唯一道路,以阻止企业进行计划中的探测。这场对峙引来了哥政府防暴警察的干预,警察发射了催泪弹以驱散人群。过程中,村民胡安·帕布罗·查维兹被催泪弹击中额头血流如注,还有另外多人受伤。流血与暴力以一场邻避冲突的形式又回到了这个山村。

村民威尔森(左)和路易斯 (右)展示他们抵制勘测活动时所使用的信息牌,上有卡克塔伶猴的画像,图片来源:马天杰

亚马逊的沉思

乔治·瑞内尔·普鲁乔尔是位于亚马逊大学“和平协调办公室”负责人。这个办公室致力于将和平协议的各方面融入到教学与研究实践中,为这个饱经战乱的地方寻找出路。对于诺加尔区块的争端,他表示:“和平协议是一个分水岭,一方面是农村基层群体认为自身应在本地区发展中享有和平协议所承诺的更大发言权;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和大公司把它当成降低运营成本的机会。” 在实现停火之前,在游击队占领地区从事石油等采掘业需要支付高昂的安保成本甚至赎金,和平协议可让企业大幅降低安全支出。

对于诺加尔区块开发所面临的抵制的强度与烈度,企业与当地社区之间也可能存在不同判断。作为联合国全球契约的参与企业,中化集团在近年的企业社会责任年报中,都会提及在诺加尔地区所开展的公益活动,包括为当地木制手工艺品传承提供培训支持及修筑道路。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也为项目按部就班地组织了多次沟通会。该公司还于今年九月委托一家叫“对话学院”的第三方机构专门与来自勘探区域的农民代表、NGO代表及学者座谈。据参加了该次座谈的卡格达省官员卡洛斯·拉米雷斯介绍,该公司显然意识到了他们在卡克塔所面临的民意困境。

尽管村民抱怨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在勘测过程中采取了一些小动作,包括未经土地所有者许可而进行勘探,但这些指控难以核实。

可以确定的是,当地居民对项目的质疑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用莫雷利亚的农民代表 杰西·阿尔弗雷多·戈麦斯的话来说,他们对于在当地发展石油业的反对是“根本性”的。这源于当地人对于这片亚马逊前沿地区的发展方式的认知与思考。

在戈麦斯与我交谈时,坐在他一旁的赫尔南多·奎利亚尔大叔默默地走到身后的院子里,摘了一个颜色金黄鲜亮的果子来塞到我手里。“这果子叫Araza, 是我们这亚马逊地区的特产。” 我直接连皮咬下,软糯的果肉酸甜,还带有一点芒果的清香。“这里盛产的很多水果品质不错,可是运不出去,只能让他们烂在地里。”他指了指院子里满地的水果说。

这些世代在卡格达省务农的农民对于当地的发展有着自己的愿景,而且有这种愿景的并不仅限于农民。卡格达省的财务监督官埃德华多·莫耶认为亚马逊地区有其“特殊性”,国家应“因地施策”。这种地区特色体现为“更加脆弱的生态环境”和“高附加值的产品”。而后者的高附加值恰恰来自这里的良好的生态和可持续的生产方式。“亚马逊地区的咖啡、可可、水果乃至淡水鱼类都有国际市场潜力,” 他告诉我。

瓦尔帕莱索的木屋里,我问里格伯特,如果不开采石油,和平时代的卡格达有什么发展机会?他回答说:“我们需要的是可以把我们的产品与市场进行连接的机会,需要的是良好的道路以及农业技术支持。”他指了指农场外那条泥泞的土路说,“凭这个我们的产品怎么与别人竞争?”

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在他的诺奖致辞中曾表示,“令我们欣慰的是,冲突的结束将使哥伦比亚,这个每平方公里生物多样性全球最高的国家,收获很高的环境红利。”

但在弗洛伦西亚,很多人都对哥伦比亚中央政府的环境承诺表示怀疑。哥政府对亚马逊地区的石油采掘业的支持,为其高调的国际环境承诺投下阴影。该国在巴黎气候协定下承诺到2020年实现“净零毁林”。

弗洛伦西亚的这场风波也反映了中国在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能源投资策略所面临的根本性挑战。波士顿大学的中国-拉美经贸关系研究专家凯文·加拉格尔团队曾做过统计,中国政策性银行在拉美地区的贷款87%集中在能源、矿产和基建领域,其中化石能源投资可观。相比之下,世界银行同类贷款比例为34%。

坐在略显局促的亚马逊大学和平协调办公室里,普鲁乔尔教授不无忧虑地表示:“我们都知道中国国内正在投入巨资向清洁能源转型,你们在可再生能源技术方面的创新举世瞩目。如果中国到拉美、到哥伦比亚、到亚马逊来仅仅就是采掘这里的石油和自然资源,而不是促进这里进行同样的能源转型,将会是一种巨大的失败。”

围绕诺加尔区块的拉锯战并没有休止的迹象,在莫雷利亚和瓦尔帕莱索等地,博弈都已经进入法律程序。埃默拉尔德能源公司的代表胡安妮塔·拉托尔·戈麦斯女士邮件婉拒了我们的访谈请求。我们无从得知,来自卡克塔山间的风,是否会在波哥大与北京的会议室里掀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