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挡风沙入京最后防线的张家口坝上地区,有50多万亩防护林衰死和濒临衰死。国家林业局1月13日回应:张家口防护林濒临衰死,90%的原因是到了生理衰竭期,是自然老化死亡。
杨树大面积老化死亡,不仅发生在张家口,三北防护林地区也普遍存在。“三北”防护林工程(西北、华北和东北)于1978年开始实施,期限73年,总面积406.9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42.4%,规模超过美国“罗斯福大草原林业工程”、苏联“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被誉为“中国的绿色长城”。
防护林大面积死亡现象引发中国媒体关注。曾为沙棘正名而受到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习仲勋关注的中国林业专家侯元兆,对中外对话解析了防护林大面积死亡背后的多重原因。
中外对话:杨树生命周期多长?当年栽种的时候有没有预算过多久需要更新?为什么要选择杨树?
侯元兆:杨树品种不同、起源不同,生命周期也就不一样。两个起源:一是无性繁殖(组培的,扦插的),多数情况30-40年就空心、衰老。二是实生(种子发芽长出来的)。我在欧洲见过800年的,在海南省见过300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一般来说,如果是实生树木,都可以活到百年以上。但如果是无性系,几十年就衰老了。中国的杨树造林,全部都是无性繁殖的。杨树这样世代繁殖,是中国杨树人工林普遍具有小老树性状和早衰的主因。
当年三北防护林栽杨树,我想有以下原因:一是杨树好栽活,好育苗;二是杨树长得快;三是当时三北地区没有树,只要栽活了,什么都是好的;四是急于求成,急于展现成效;五是没有经验;六是当时的林业科技未能搞清楚防护林应当如何营造,就是有明白人,说了也没人听;七是三北地区那时极度贫困,对尽快有收益的期待战胜了对科技的信任。
山西省右玉县曾经沙化很厉害,一夜之间就能把房子埋了,栽别的树种,的确不易成活,而杨树不怕沙埋,所以右玉18任县长一直坚持栽杨树治沙,现在已成为一片绿洲,但若不利用既有的有利环境尽快实现近自然化转变,也会很快出现不好的局面。
当初栽杨树,肯定知道需要更新,但在中国,有谁能替三四十年后的人考虑?现在栽上了,是我的政绩;5年后死了,那是你的事。
中外对话:杨树有一定年限,为什么不边砍伐边补种?
侯元兆:当初也不可能不知道杨树的生命周期,也会想到要适时更新。可是,从九十年代末期,中国不是搞了一个天然林保护么,这个“天保”很及时,效果也很好,但存在极端化倾向,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搞禁伐,用材林都不能科学采伐了,何况防护林呢!在那样的氛围下,谁敢砍伐三北防护林?
我在陕北见到过,栽的松树纯林很多已经死了,用手指头一戳,树皮就哗啦啦掉下来了,我问为什么不砍走?地方的人回答“谁敢?”很多干部就是在这种严格的“森林保护”氛围下成长起来的。
中外对话:国家投巨资栽树,树种下去有人管理吗?为什么大面积死亡了,还没有采取措施?
侯元兆:中国的林业政策,一度有很大问题。就是只管种树,没有经营。直到现在,很多人还是以为,只要有了树,就能自己生长,大自然就会送给人类一个大森林。这个理念来自于苏联。他们的西伯利亚就是那样,一片一片地砍,自己就能长出新的森林。但是,那里的自然条件优于中国,有雨量、有土壤、有母树,有野生动物把别处的种子带过来,基本上还是有森林环境。最主要的是他们有足够广袤的面积,让树木慢慢长。但欧洲国家就不一样。德国、法国等历史上的森林破坏了,是靠人工努力才恢复的。但德国差不多也犯过类似中国的错误,直到 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纠正,搞近自然育林。中国的思维目前大致是处于德国19世纪后半叶的情况,人们就是追求收益,追求尽快地得到回报。这不是错,是一个贫困家庭、贫困地区或贫困国家无法摆脱的“时间优惠”规律。
你问为什么大面积杨树防护林老化死亡,还不采取措施,我认为,要么是受制于不合理的政策,要么是没有钱更新。但中国的防护林若一直这样搞,就会造得越多,包袱越重。
中外对话:除了张家口防护林有面临衰亡的危险,中国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隐忧?
侯元兆:很多地方都有类似问题。例如承德以北,坝上坝下地区,栽了太多的落叶松。作为一个样板的塞罕坝林场,名气很大,但我们看来,那是人工做了一个火药桶,干旱季节,一个火星就会烧掉那100多万亩防护林。一位中国高级领导人去看了,说好!还要再造4个塞罕坝! 我们请来了国际林联欧洲牵头人Spiecker教授去看,他看了摇头,说“怕!”
像塞罕坝那样的风沙地区,原本什么树都没有,能够改造成一个大林区,是个奇迹!不是要否认创造这种奇迹的精神,而是否认这种人工林类型。
中外对话:国内外有没有经验或教训,中国可以吸取?三北防护林出现的问题有可能解决吗?
侯元兆:如果说要借鉴国外的经验,很简单,那就是走近自然育林的道路,借助自然力恢复、扩大森林植被。三北地区的杨树,若是实行天然化,效果也许会更好。像三北地区的灌木沙棘,八十年代还在灭除,沙棘的特性是毛根挖不干净,都会萌蘖出很多新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天性哦!利用这个天性,不是可以高效地发展植被吗?但当时却发动群众消灭沙棘。我在八十年代中期做了一项调研,研究苏联如何看待和利用沙棘的,我国哪里有沙棘分布,它有什么经济和生态效益。我写了一个报告给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习仲勋,习仲勋看到报告后,很感兴趣,报告就作为中央文件在高层传阅。在五、六年的时间内,中国林科院都是车水马龙,各地都来了解情况。沙棘一下子就翻身了,沙棘种子有钱都买不到。时任水利部部长钱正英设了一个沙棘办公室,钮茂生当主任,在黄河大堤上种沙棘。现在沙棘产业很红火,用沙棘和杨树林混交,增加了湿度,保持了水土,还减少了病虫害。我们算是为一个原本就生存在三北地区的灌木树种正了名,就像中国在除四害后又为麻雀正名一样。
三北防护林,不是不能搞好,我们有很多好的理念,好的技术,好的树种。问题是,中国的“沙家浜、杨家将”(南杉北杨),也不知是何时形成的!现在南方又多了一个桉树,北方又多了一个落叶松,人们就知道栽这些,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