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4岁的张侨勇第一次看到长江。他在加拿大长大,当时是陪同祖父沿着三峡进行一次“告别之旅”,这片奇景马上就要被淹没在世界最大的大坝工程之下了。正是这次经历,奠定了电影《沿江而上》的基础。它是三月份在伦敦举办的人权观察国际电影节的参展影片之一。
我问张侨勇他是什么时候决定拍这部电影的,他说:“我们登上停靠的游轮时,电影里的军乐队就在那里,当时演奏的是《胜利之歌》。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拍这个电影。”
张侨勇说服旅游公司同意他在船上拍一部纪录片,他将这部片子描述成“一部《高斯福德庄园》式的电影”。这个类比,乍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高斯福德庄园》是罗伯特·奥尔特曼拍摄于2001年的一部凶杀悬疑片,其中将建筑的楼层和社会的阶级交织错杂在一起。《沿江而上》则以这条亚洲最长的河流为主线,其中心则是世界上最具争议的工程项目。然而,类比并非到此为止。张侨勇从经济学维度细致地描述了沿长江而下的旅程,以及大坝工程的社会意义,但他说还要努力展现“大坝背后人的面孔”。
电影最主要的两张面孔就是余水和陈波宇,他们是游轮上两个年轻工作人员。16岁的余水梦想成为一名科学家,她出生于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四川丰都长江岸边的一个非法窝棚区长大。19岁的陈波宇是个城市孩子,家境比余水要好。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反映了中国年轻人的重要方面:陈波宇充满信心且注意力短暂,他更好地体现了中国独生子女“小皇帝”这一代的特征,我们可以看到他和游轮管理层的斗争,以及他对卡拉OK的热爱。同时,余水则在学习在飞速发展的中国,如何做一个女人、如何做一个消费者。
进步、变化和发展,并不仅仅体现在两个少年主人公的身上,这些也是整个电影的中心。在影片的某一点,张侨勇的旁白引用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诗:“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句诗写于1956年,当时三峡工程还只是一个梦想,但今天它已经变成让将近200万人口移民的现实。
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是电影中唯一不变的东西。张侨勇1997年第一次到中国,带着“这个文化比较保守的观点”,他现在觉得这种故国之思很天真。面对着重庆,这个人口超过3千万的世界最大的市,张侨勇充满敬畏。“就仿佛电影《银翼杀手》里的场景,降临在这个霓虹如海的城市,”他说。“这个国家一直都在前进,所谓的保守根本就不存在。”
张侨勇摄
然而,在张侨勇对进步历程的描述里,流露出丝丝的悲哀。在他钻研和制作《沿江而上》的四年里,这位电影人曾经无数次沿着即将消失的三峡上上下下,进行着几乎毫无二致的旅行。但是,随着对长江的记忆被日渐升高的江水湮没,唯一改变的东西就是语言。“还是同一艘船,”他说,“唯一变化的东西就是人们描述事物的语言:他们谈到长江所用的时态发生了改变,如此而已。对我来说,却仿佛是经历了某种时空穿越,恍如隔世。”
如果说《沿江而上》是一部关于进步的影片,同时它也是关于牺牲的。船上的工作人员和当地的居民常常面临着“小家”和“大家”之间的抉择(小家就是他们热爱的家园和生活,因为大坝工程而失去;大家则是国家和它的经济发展)。在电影的内核里,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2007年9月,中国官方首次承认三峡大坝已经在该地区引起了无数生态问题。《中国日报》的报道中说这些问题包括“更频繁的滑坡和污染”,如果不采取预防措施,“可能会发生一场环境‘灾难’”。那么,张侨勇同意这个评价吗?“我知道大坝能带来很多好处,”他说,但是在亲眼目睹了工程情况之后,他发现“从社会和环境影响来说,弊大于利”。
张侨勇接触了很多人。有因为污染而收获越来越少的渔民;也有深感愤怒的居民,他们在抗议那些在大坝移民安置中胡作非为的腐败地方官员。然而,这部影片不单纯是报告文学式的,张侨勇说他开始抓住某些“戏剧性和电影性”的东西。“它真的是在发掘人类情感,然后又可以拓展到激发对环境和社会问题的讨论。”
张侨勇之所以能成功地捕捉到主人公之间如此自然而融洽的交流,途径之一可能就是他所受过的梅式表演技法训练。这部纪录片是一部最好的“直接电影”,极富冲击且感人至深,不仅生动地描述了环境和社会问题,而且用敏锐的视角反映了中国家庭生活。《沿江而上》在世界各地的电影节上放映,令著名的中国环保人士印象深刻,他们其中一些人早在20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开始批评三峡大坝了。
然而,电影对它的主人公们有什么影响呢?在拍摄期间,张侨勇成了余水的“编外家人”,他说余水受影片的影响很深。“她告诉我通过观看影片,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和宿命,她决定离开游轮,回高中念书。”
但是,余水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张侨勇说他也不知道。当然,三峡也是这样。我们无法知道三峡的未来会怎么样,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关于进步与牺牲,惊心动魄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山姆·吉尔,中外对话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