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

“出口”到柬埔寨的二手火电厂

随着中国大力治理国内环境,一些被淘汰的煤电设备“异乡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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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家住Ou Treh镇新发电厂附近的居民彭蒙,向我们展示椅子上新落的煤灰。图片来源:</p>

家住Ou Treh镇新发电厂附近的居民彭蒙,向我们展示椅子上新落的煤灰。图片来源:

彭蒙领着我们,沿着一条铁道走向自己家。她的家坐落在柬埔寨Ou Treh镇海边的山上。镇子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和葡萄架,而我们刚刚沿着走过的铁路则是联系镇子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走进她的家,不论是做饭的锅碗瓢盆,还是家具,上面都蒙着一层煤灰。她举起餐厅的一把椅子,让我们看上面落的灰尘。这位四个孩子的母亲告诉我们说,这里一天就会落这么多灰,这把塑料椅子都快变成灰色的了

而灰尘的源头就在铁道对面:一座为附近两座火电厂处理和存放煤灰的仓库。煤灰导致彭蒙所在社区的不少居民都生了病。她和她的邻居Phok Nge都说,孩子们经常咳嗽,会被烟尘污染的食物弄得消化不良,或者出现其他疾病。Phok Nge说:“灰尘让孩子们皮肤发痒,有些地方都被挠破了。”她的三个孩子就坐在她的身边。

从他们家出来,沿着火车道走下去就能看到涂着红白相间条纹的烟囱高高地耸立在那里。这几座烟囱属于柬埔寨首批建设的两座火电厂。建造这两座电厂是为了给附近的西哈努克市的不断扩大的新工业园,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赌场和酒店供电。在中方大量涌入的投资的催化下,西哈努克城的经济正在高速发展。

西哈努克山丘上的烟囱。
西哈努克山丘上的烟囱。(图片来源:白·莉莉)

随着西哈努克城的崛起,彭蒙和邻居Phok Nge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因为他们村子旁边还要再新建一座火电厂。

新厂设备将从1600公里之外的中国湖南运到这里来。这是一座退役的煤电厂,在停工后被小心翼翼地拆解开,就像是一座准备巡展的珍贵雕塑品一样。这个火电厂零部件总重4.5万吨,所有部件都被标上了二维码,以便在柬埔寨进行重组。

中国正在进行绿色经济转型,而湖南这座电厂之所以会关闭是因为此前该厂曾曝出存在污染问题。而如今,这个厂子却在海外获得了“新生”。

一旦这座电厂建成,将进一步加剧Ou Treh地区的环境污染和全球气候危机。尽管有这些副作用,中国仍然在积极鼓励煤炭产业拓展海外市场。

全球威胁

巴基斯坦的沙漠腹地,到肯尼亚沿海,过去二十年间,中国企业和银行参与了全球数百个煤电项目的建设和投资,或者是为它们提供设备。

而华北电力大学的袁家海教授认为,出口二手电厂的举动并不多见。可是,促使湖南向柬埔寨出口二手电厂的,与推动中国煤炭行业大举海外输出的是同一股力量。

学界已经达成的共识是,要防止气候发生灾难性的变化就必须逐步淘汰煤电产业。塔夫斯大学国际环境与资源政策中心主任凯丽·盖勒格表示:“新建没有配备碳捕获和封存设施的煤电厂有违《巴黎协定》的能源转型要求,而且如今新建的煤电厂一般寿命都在30年到50年。”

虽然大多数发达国家都收紧了国家对煤电开发的支持力度,但中国依然在鼓励国有银行和企业寻求新的市场。而且这种支持一直未曾减少:中国以外地区在建的煤电装机中,中资企业和银行出资建设的占四分之一。

西哈努克城一个在建工业区工地上飘扬着的中国国旗。
西哈努克城一个在建工业区工地上飘扬着的中国国旗。(图片来源:白·莉莉)

原国家应对气候变化战略研究和国际合作中心主任李俊峰在去年联合国气候大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表示,中国在海外建设煤电厂对满足当地日益增长的电力需求至关重要。他说道:“我们不能要求一个比中国还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从现在开始削减煤炭消费。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以煤炭为燃料并不是唯一的能源发展路径;可再生能源的性价比已经大幅攀升,研究显示,煤电发展带来的空气污染每年导致印度和中国数十万人过早死亡

被搁置的煤电厂

中国之所以继续支持发展海外煤电产业,一个关键原因就是这是解决其国内经济发展问题的方法之一。湖南省备受困经济发展问题困扰。

在出口柬埔寨之前,湖南创元电厂主要为常德市山区的一座铝冶炼厂提供电力。常德市地处沅江河畔,是著名的大米产区。这座铝厂建于2001年。当时,中国经济飞速发展,迫切需要各种原材料,以及煤电。

2014年年底,新京报记者在走访该厂旁边的盘塘村时发现了一块曾经盛产柑橘的荒地。来自铝厂的氟化物和煤灰全都非法倾倒在了山谷中。用被污染了的地下水浇灌的橘树枝芽枯萎,甚至还生出了瘤子。这些都为当地至少10名村民死于癌症埋下了伏笔。

此次曝光后,湖南省环保厅立即采取行动,对创元铝业开出了10万元(约合1.453万美元)的罚单,并责令其停业整改。这个案件还促使湖南环保厅在全省开展了地毯式的环保风险隐患排查,其中一项首要任务就是关停落后违法工厂。

这种思路并不是湖南省的原创,而是在贯彻执行国务院2013年颁发《关于化解产能严重过剩矛盾的指导意见》。按照中国政府的说法,中国已经进入了经济增长相对趋缓的“新常态”。经历了多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的铝、钢铁、煤炭和其他重工业已经严重产能过剩。因此,国务院要求各省关停各类不必要的生产线。

这次环保行动首先淘汰的是无法满足能耗和污染标准的企业。这相当于同时完成了两个目标:既治理了污染,又能化解中国重工业面临的资本面问题。

湖南创元电厂自然也就成为了本次环保行动的目标之一。由于市场铝价持续创出历史新低,2016年年初创元公司先后关停了铝冶炼厂和发电厂。当年年底,湖南省政府宣布该厂已经根据国家政策永久性地削减了电解铝产能。

此时的创元煤电厂也陷入了一片困境。

这个煤电厂在中国的前景渺茫。按照政府的一项能效政策,到2020年,像创元这种高排放、高污染的低效煤电厂都必须进行价格不菲的升级改造,或者直接关停。

与此同时,政府也向国内一些苦苦挣扎的行业传递了一条明确的信息,那就是“走出去”。在2013年的一项有关过剩产能的政策中,国务院明确指示这些行业 “走出去”,向新市场寻求解决方案。而在另一项关于化解煤炭和钢铁产业过剩产能的通知中,则呼吁中国国有银行为这些行业“走出去”提供资金支持。

变废为宝

中国关停了大量类似创元电厂的工厂。与此同时,一股新的工业化热潮正席卷柬埔寨。这为湖南的落后产能煤电厂带来了第二次生机。

去年的交易记录显示,创元电厂的两套燃煤发电机组被一家专门从事二手电厂设备交易的企业以2.18亿元(约合2170万美元)购得。而这个让人大跌眼镜的买家正是为La-Z-Boy等多个国际品牌供货的中国家具制造企业浙江卡森公司。

2018年年初,浙江卡森的母公司卡森国际控股有限公司与柬埔寨房地产大亨林秋好勋爵成立了一家合资公司,致力于在西哈努克城绿树成荫的海边建立一个类似深圳的经济特区。这个曾经静谧的海边小镇如今已成为大批中国投资的落脚地。如今,柬埔寨外商直接投资中有70%来自中国。

晚上开车进入西哈努克城,就好像来到了一个正在努力将自己打造成拉斯维加斯的中国三线城市,而这里却是柬埔寨。甚至连修路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盖楼的节奏。一座座尚未完工的酒店和赌场孤零零地矗立在季风过后的泥泞中,等待着道路能将它们与城市连接起来。而超载的大客车则肆无忌惮的呼啸着从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和喧嚣的人群中穿过。

2016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柬埔寨进行了国事访问,加上“一带一路”倡议下两国关系日益紧密,都极大地推动了柬埔寨的快速发展。2018年,柬埔寨的GDP增速全球排名第六,为中国投资者带来了海量的投资机会。中国的国有资本主要流向输电线路和高速公路建设,而私营资本也希望能够借助“一带一路”的春风赚得盆满盈。

西哈努克城的一个建筑工地。
西哈努克城的一个建筑工地。(图片来源:白·莉莉)

如今,这股淘金热日渐升温,浙江卡森公司更是进行了大手笔的投资。作为柬埔寨“一带一路”项目的一员,其投资的斯敦豪卡森经济特区计划吸引包括钢铁冶炼和自己麾下的造纸企业在内的主要工业企业。

但柬埔寨国内经常停电,而工厂运营需要稳定的电力。所以,电厂建设成为卡森公司的头等大事。这两套来自湖南的发电机组将成为其120万千瓦煤电厂项目首批投入使用的发电机组,该电厂预计将于2020年投入生产。卡森公司没有对采访作出回应,但是湖南创元二手煤电厂的折扣价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浙江卡森公司的上市母公司承诺,将削减集团的温室气体排放,但是中国不会用国内的环保标准要求出口海外或者在海外建设的煤电厂。与此同时,和许多发展中国家一样,柬埔寨也不会阻止低效煤电厂的开发建设。

柬埔寨在2019年发布的《基本能源规划》中指出,“类似次临界技术这样的低端技术相对来说成本较低,所以柬埔寨选择低效技术”。规划同时也承认这种技术可能会导致酸雨、排放增加、电厂周边居民健康受到影响。

负责创元电厂转运和重建工作的西北电力建设第三工程有限公司认为,这种不对称的项目模式反而造就了一种双赢的局面。该公司网站上这样写道:“项目是落实国家化解过剩产能政策的实际举措,同时响应了国家“一带一路”战略,将创元电厂原两台停产机组变废为宝.”

柬埔寨的“蜜糖”?

柬埔寨停电事故频发,电价高居不下,这让西哈努克城居民叫苦不迭。尽管如此,当地煤电开发依然面临不少反对。

距煤电厂6公里外的煤灰处理厂上升腾而起的烟雾。
距煤电厂6公里外的煤灰处理厂上升腾而起的烟雾。(图片来源:白·莉莉)

在首批这两个电厂开工之前,当地活动人士在西哈努克城“海洋节”期间组织了抗议游行活动。据参与示威的柬埔寨人权与发展协会(ADHOC)协调员齐普·索思睿介绍,作为对上述活动的回应,柬埔寨政府在首都金边召开了一次论坛活动,召集企业代表专门解决项目的投诉问题。

企业代表承诺控制项目污染,并为周边居民提供医疗保健服务——不过齐普说,企业并没有履行这个承诺。周边居民对煤电厂的健康危害大多并不了解,企业只告诉他们这样可以带来工作岗位和更便宜的电力资源。

“我们曾试着去反对项目建设,但是没有成功,工程还是继续进行了。”

煤电厂建好之后,电力供应的确得到了改善,电价也降低了。但是当地人也背负上了电厂带来的隐性成本。

煤灰飞雪般撒向彭蒙家所在村子,同时也带来突出的影响。不仅是彭蒙和Phok Nge家,Ou Treh地区几乎所有村民都出现了健康问题。几年前,煤炭等工业废料给湖南人民带来的病痛又再次在这里上演。

这些粉尘来自煤电厂发电过程中的减排环节,其中含有大量的重金属,需要小心处理和存储。但是在西哈努克城,这些煤灰就被随便堆到了村庄旁边的处理厂,随后被制成水泥产品。由于柬埔寨房地产市场日渐火热,水泥也日渐走俏。

煤灰被堆放在一个蓝色的仓库中。
煤灰被堆放在一个蓝色的仓库中。(图片来源:白·莉莉)

随着湖南创元电厂淘汰的发电机组落户西哈努克城,以及两座现有煤电厂扩建完工,未来这里处理的煤灰很可能会继续增多。

彭蒙、Phok Nge与村里的居民、村长一直在共同向上级政府请愿,希望关闭这座煤灰处理厂并将其搬离居民区。

今年6月初,当地42户家庭一起在请愿书上按了手印,正式对煤灰厂项目提起申诉。这份申诉得到了当地省长的注意,省长下令对煤灰厂进行检查,并声明如果煤灰厂不在未来几个月完成环保整顿就会对其进行关停。

彭蒙、Phok Nge、她们的孩子,以及其他邻居,她们身后就是煤灰处理厂。
彭蒙、Phok Nge、她们的孩子,以及其他邻居,她们身后就是煤灰处理厂。(图片来源:白·莉莉)

她们将继续与煤电厂的负面影响做斗争,但是问题的根本原因并没有得到解决。齐普表示:“政府不会叫停煤电厂项目,未来只会越建越多。”

柬埔寨国家研究组织主任索克·索昆表示:“如果政府能够投资太阳能电厂的就更好了,太阳能电厂比煤电厂更理想。我们知道,即便环境影响报告说没有影响,事实也常常并非报告所说的那样。”

柬埔寨国内煤炭资源并不丰富,所以必须要进口煤炭;但同时,柬埔寨却拥有巨大的太阳能潜力,而且从其他东盟国家的经验来看,目前新太阳能设施的安装价格已经低于煤电厂建设成本了。

柬埔寨刚刚建成了第一座太阳能发电厂。但是由于中国和其他国家的煤电投资和煤电设备大量涌入西哈努克城,对追求短期增长和效益而忽视地区影响的当地政府和商界来说,还是煤炭吸引力更大。

煤电厂“搬迁”模式是否会被复制?

负责创元项目的西北电力建设第三工程有限公司将这个项目视为能源开发转型的范例,并在其官网上写道:“本工程模式推陈出新,为国内一些亏损电厂和去产能企业提供新的借鉴之路,也指出一条新的生命之路。”

中国国内其他产能过剩的行业也看中了落后设备出口新兴市场的巨大潜力。近日,中国最大的钢铁制造厂开始计划将两台关停的高炉从新疆出口到柬埔寨。

在煤电行业,类似这样的二手设备出口未来仍有可能是少数。袁家海教授指出,中国大多数低效电厂仍然会进行升级改造。但是,随着环保标准的不断提高,经济形势不断变化,中国的煤电行业将出现更多类似创元电厂出口海外这样的操作。

通过为新的煤炭项目提供支持,中国在煤电和可再生能源发电的支持上,更倾向了前者。到2030年,要想完成《巴黎协定》的气候变化减缓目标,东盟国家(也就是中国支持的煤电项目的主要目的地)煤电发电比例不得超过8%。这意味着,目前大部分煤电厂都必须尽快淘汰,而新建任何一座电厂只会让我们离实现这个目标越来越远。

中国的一些环境官员也正在呼吁政府采取新的措施。去年11月,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别代表解振华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表示:“我们…不走或者少走过去发达国家在工业化过程当中那种先污染后治理、先破坏后恢复的道路,我们吃了这个亏,我们不希望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也出现这种情况”

但如今,同一座煤电厂正从中国工业革命的末端变成了另外一场柬埔寨工业革命的开始。

沿着Ou Treh地区的这条铁道,每天累积的煤灰仿佛成了柬埔寨国家经济起飞的标尺。彭蒙坐在煤灰厂阴影笼罩下的自家露天饭桌旁说道:“我们很穷,没法搬走,我们只有这一

本次报道得到了程索宏(Sokhorng Cheng)的协助

翻译:Est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