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亚马逊地区无情的烈日和酷暑让皮尤拉佳村（Piyulaga）陷入昏昏欲睡的沉寂中。村里没有人出门钓鱼或者采收木薯，大家都躲在茅屋的阴凉处避暑，甚至就连鸟儿和昆虫似乎也都躲了起来。
直到太阳下山，巴西中西部马托格罗索州辛古（Xingu）土著领地的这个村子才又恢复生气。村子中心的茅屋门口渐渐有了人影。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踢足球，四处撒欢。随着村里亮起第一盏灯，巴西乡村音乐的声音也响了了起来。
随后，有人聚在电视机旁，有人躺在吊床上聚精会神地玩手机，公共区域彻夜灯火通明。
让上述场景显得如此稀松平常的，是这个细节：今年8月，对话地球曾到访过这个社区，当时这里的每家每户刚刚在一个月前安上了新的太阳能电池板。
我们正在谈论的“亚马逊地区”包括了巴西、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和秘鲁等国接壤的地区，它覆盖了80%的亚马逊生态区范围，同时也是电力覆盖率最低的地方。尽管亚马逊是重要的水力发电和石油开采区，但该地区的大部分居民并没有接入国家电网。这里的水资源被用于发电，而这些偏远地区的居民非但没有从中获益，反而普遍依赖热电厂和柴油发电机等价格更高、污染更大的电力来源。
电力供应不足导致卫生、教育、供水以及通信等基本服务的长期不足，这些地区很多地方的人类发展指数低。
然而，像皮尤拉佳村这样的案例表明，这些地方不仅面临着共同的挑战，还可以共享解决方案，利用太阳能帮助亚马逊地区实现电力普及。
接受对话地球采访的专家称，相比其他能源，小型太阳能系统更便宜、环境影响更小、维护需求较低，还可以避免排放污染气体。此外，专家指出，亚马逊地区太阳辐射强，为太阳能发电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在偏远地区，选择太阳能已经成为共识，” 致力于推广能源和交通公共政策的非营利组织能源与环境研究所（Institute of Energy and Environment，简称“Iema”）项目负责人维尼修斯·奥利维拉（Vinícius Oliveira）说。
能源与环境研究所称，近年来亚马逊流域各国的社区太阳能项目成倍增加，资金主要来自民间社会组织。
“但要大规模解决问题，就需要大量的资源投入，否则就只能依赖慈善，”奥利维拉说。“只有通过公共政策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巴西：公共政策的进步
巴西拥有拉丁美洲最大的电力系统。整合了全国各地的发电和输配电网络，形成了“国家电力互连系统”（National Interconnected System，以下简称SIN），为国内近99%的人口提供电力服务。除了东北部的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岛（Fernando de Noronha）外，巴西所有未接入SIN的孤网发电系统都位于亚马逊地区，这意味着300万人，即占亚马逊地区人口的大多数依赖热电厂供电，近100万人只能主要靠柴油发电机获得零星的电力供应。
2020年，前总统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的政府启动了“为亚马逊提供更多光明”（More Light for the Amazon）计划，旨在扩大偏远地区的可再生能源发电，但该计划进展缓慢。对话地球根据矿业与能源部的数据分析发现，到2022年底，仅有1.3万户居民接入电网，还不到承诺的7万户的20%。
2023年，该倡议被纳入现任总统路易斯·伊纳西奥·卢拉·达席尔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政府的“人人享有照明”（Luz para Todos）政策中。该政策是20年前卢拉任巴西总统时推出的，去年他重返总统职位后重启了该项目。此后，政策推进的速度加快：最近亚马逊偏远地区已有3.1万户家庭接入电网，是之前项目的两倍多，但也只是刚刚超过2026年22.8万户新目标的10%。
辛古领地的村子已经用上了可再生能源电力。这个领地在1961年划定，是巴西最为古老的土著保护区，也是最早发展太阳能项目的地区。
“我们不赞成在领地内铺设输电线路，”辛古土著协会领袖瓦塔塔卡鲁·亚瓦拉皮蒂（Watatakalu Yawalapiti）称。“它们改变了村庄的景致，造成森林砍伐。这就是我们开始组织太阳能发电的原因。”
2009年，一个与辛古族人合作数十年之久的环境组织——社会环境研究所（Instituto Socioambiental，简称ISA）开始在这片260万公顷土著领地的战略点安装太阳能电池板。在此之前，该地区的电力供应严重依赖柴油发电机。
据ISA介绍，2015年该项目不断壮大，在新的慈善资源支持下，领地上约100个村子的社区区域通上了电。该项目还为土著人民提供设备管理和维护相关的技术培训。
ISA的农学家马塞洛·马丁斯（Marcelo Martins）说：“一切都是为了服务集体。”并表示学校、卫生院和水泵现在都用上了清洁能源电力。
亚瓦拉皮蒂称，新冠疫情期间，为了满足通讯需要和支持卫生计划，通电率进一步提高，许多家庭自行购买了太阳能电池板。
现在，辛古的太阳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当地供电商为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安上太阳能电池板。
今年8月，皮尤拉佳村的塔皮亚瓦·瓦乌拉（Tapiyawa Waurá）家还在建设“奥卡”（oca，传统土著房屋）。波纹板靠在桁架上，还没覆上屋顶，任凭午后的阳光透过木头框架照进屋里。尽管瓦乌拉一家还不能搬进去，但太阳能电池板已经能为手机和装满鱼的冰柜供电。
负责为学校准备午餐的瓦乌拉一边从新装好的冰柜里拿出一条图库纳雷鱼（tucunaré），一边说道：“以前买了鱼就得马上做，现在可以存放更长时间了。”
冰柜、手机和照明灯是现在社区最常用、最重要的设备。居民们表示，虽然人工光源的增加让夜晚的天空不再是繁星点点，但太阳能电池板取代发电机，带来了宁静，也带走了燃料燃烧的气味。
村里卫生院的那台柴油发电机就被换成了太阳能电池板。阿拉贡·瓦乌拉（Aragão Waurá）是这里的卫生员，提供简单的护理工作，包括为婴儿测量体温，为简单的伤口和炎症提供处理意见等。
他说：“如果有重病患者，我们可以通过手机联系中心（hub）的团队，他们会过来。”中心是领地内的战略要地。政府的土著机构福奈（Funai）在这些地方设有各种设施，且中心的卫生站拥有更多专业人士和基础设施。
村子一角的电话亭也停用了，几乎每个人都有手机。对于这样一个不久前还几乎无法使用互联网、居民们也保持着浓厚的传统语言和习俗的地方来说，随时随地就能接入互联网也引起了土著领袖们的一些担忧，但他们表示，这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在皮尤拉佳村开展业务的吐鲁卡伊协会（Tulukai Association）主席亚纳欣·瓦乌拉（Yanahin Waurá）说：“技术确实会带来问题，但对那些能够正确认识它的人来说会很有用。因为开车或者骑摩托车受伤的人很多，但造成这种情况的不是技术，而是人自己。所以我们要努力提高人们的认知。”
秘鲁和厄瓜多尔：前景广阔
秘鲁的亚马逊地区正在利用太阳能带来的通信便利，更好地保护土地。
自2023年开始，秘鲁丛林发展跨民族协会（Interethnic Associ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eruvian Jungle）带领的一个项目便为秘鲁东北部的亚马逊省（Amazonas）、洛雷托省（Loreto）和乌卡亚利省（Ucayali）未通电的社区安装太阳能电池板和卫星网络。据该协会协调员、土著首领胡里奥·库苏里奇（Julio Cusurichi）称，这些太阳能电池板不仅提供电力，还保证了偏远地区的通信，从而能加强对大片地区的监测和森林保护。
库苏里奇解释称，他们正在创建一个平台，关注环境的人们能够在这个平台上实时记录领地所面临的威胁。每个社区都有训练有素的技术人员，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机记录相关信息。这些数据随后会被上传并保存在一个在线平台上，并直接连接到秘鲁丛林发展跨民族协会的全国办公室。
这一系统已经在洛雷托和乌卡亚利投入使用。数据库收录的内容包括领地入侵警报、与外部各方的冲突、领袖面临的威胁，以及因为保卫土地而牺牲的领袖。每个事件都详细记录，并储存在这个集中系统中。
通过分析已安装的设备，项目团队能够确定每个地区里哪些社区缺少供电或者其他家庭照明来源。
“政府对那些能够帮助社区的配套服务不感兴趣，但太阳能提供了一种替代方案，”库苏里奇解释说。
类似的项目在厄瓜多尔亚马逊地区也取得了成功。由瑟克雅族（Secoya）、西奥那族（Siona）、柯凡族（Kofán）和瓦奥拉尼族（Waorani）组成的赛波联盟（Ceibo Alliance）已经在16个社区安装了121套太阳能系统。这样一来，守护领地的警卫就可以用清洁能源为无人机、全球定位系统和其他监控设备充电。
例如，据报道，多亏了太阳能电池板提供的电力，苏昆比奥斯（Sucumbíos）省斯南贡（Sinangoe）的柯凡社区的工作人员如今可以巡视自己的领地了。该社区曾因打赢了一场针对采矿特许权的历史性诉讼而登上了头条新闻。
该联盟联合创始人赫尔南·帕亚瓜杰（Hernán Payaguaje）说：“我们必须推动有利（于社区）的项目，在不损害环境和文化的前提下寻求自主权。”
厄瓜多尔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创新项目。例如，由卡拉太阳能基金会（Kara Solar Foundation）运营的太阳能动力船项目，在帕斯塔萨省（Pastaza）和莫罗纳-圣地亚哥省（Morona Santiago）的阿丘雅（Achuar）土著社区取得了成效。这些船只方便了人员和货物的运输，并改善了偏远地区的卫生和教育服务。
然而，“神圣流域”（Cuencas Sagradas）组织秘鲁分部协调员爱德华多·皮奇林格（Eduardo Pichilingue）表示，以取代化石燃料发电机作为目标，这些太阳能项目迄今为止进展有限，化石燃料发电机仍是该地区的主要选择。“神圣流域”是一个由26个土著组织、以及一些活动家和学者组成的联盟，旨在保护厄瓜多尔和秘鲁的亚马逊流域。
尽管厄瓜多尔的大部分石油开采区和主要水电大坝都位于该国的亚马逊地区，但与邻国巴西相似的是，这里70%以上的土著社区没有接入国家电网。秘鲁亚马逊地区未接入电网的比例也与之类似，鉴于其面积是厄瓜多尔亚马逊的几倍，因此物流方面的挑战也更多。
秘鲁能源与矿业部认为，缺乏供电是因为这些地区地处偏远，用电需求少，人口分散以及购买力有限。这些因素导致农村和土著的供电项目对私营部门毫无吸引力，因此需要国家给予更多的支持。
然而，秘鲁的能源与环境独立顾问何塞·塞拉·维嘉（José Serra Vega）认为，困难不只来自于路途远遥运送设备不方便。“亚马逊地区被当成遥远的异邦来对待，”维嘉说。“由于缺乏了解，加之当地居民的政治影响力弱，所以大家对亚马逊不感兴趣。”
大地母亲基金会（Pachamama Foundation）的一份报告认为，秘鲁和厄瓜多尔在可再生能源开发方面有着巨大的潜力，但在该领域的投资仍然不足。“太阳能电池板的发电成本比水电更低，解决方案就在那里。”皮奇林格（Pinchilingue）说。
中国推动低成本太阳能发展
设备和生产成本显著降低，对正在转向太阳能的组织和社区非常有利。
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International Renewable Energy Agency）的数据显示，如果考虑到所有建设和运营阶段，太阳能每千瓦时的发电成本曾明显高于其他可再生能源。但过去十年间，太阳能发电的成本已经大幅下降，成为市场上更具竞争力的选择。
成本大幅下降是中国在这一领域大规模投资的直接结果。国际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报告称，2011年以来，中国已经投资超过500亿美元，扩大其光伏制造能力，投资额是欧洲的十倍。目前中国对太阳能电池板各个生产环节的控制达到了80%以上。
然而，生产供应地理集中度高，也带来了一些挑战。对中国来说，供应过剩和由此引发的价格战已经导致一些小型制造商破产。其他国家则越来越担心自己国内产业是否具备与中国太阳能产品竞争的能力：例如，巴西在2024年提高了对中国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涡轮机的进口税。在此之前，这类设备享受较低的税率或者免税，以此作为刺激能源转型的一种手段，而这些优惠措施确实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哥伦比亚：部分地区正面临停电
在亚马逊地区，不仅与外界隔绝的社区电力供应不稳定，很多情况下，整个市镇和大片区域都未接入国家电力系统。
哥伦比亚的维查达省（Vichada）位于与委内瑞拉接壤的边境，是该国通往亚马逊的门户之一，也是面临这一严峻挑战的地区之一。这片区域面积约10万平方公里，包括省会卡雷尼奥港（Puerto Carreño）在内，至今未接入国家电网。卡雷尼奥港是一个以渔业和农业为主的小镇，有2.2万居民，主要依赖热电厂发电，经常面临停电问题。
“有时候一整天，一整个星期都没有电，”当地教师、致力于改善维查达省电力服务的活动人士索尼亚·普拉达（Sonia Prada）说。普拉达和卡雷尼奥港其他居民一起参加了抗议电力供应不足的活动。
供电方面偶尔也会有所进展。例如，今年5月，哥伦比亚政府在卡雷尼奥港郊区卡苏阿里托（Casuarito）启用了一座太阳能电场。这个村的239户家庭以前每天只有8小时的电力供应，现在已经实现了全天供电。“这对社区的发展有好处，”卡苏阿里托社区行动委员会主席赫苏斯·赫尔南·阿科斯塔（Jesús Hernán Acosta）说。
这座太阳能电场有810块电池板，从早上6点运作到晚上10点，夜间则由一台柴油发电机提供电力，但电力仍无法覆盖该地区的每一个人。
离太阳能电站几米之遥的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土著社区有21户人家。那里的生活条件艰苦，仅一户人家通电，而这都要归功于一块太阳能电池板。“我们只有这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只够一户人家用，一天只有9个小时有电，” 社区领袖何塞托·里班多（Joseito Libando）说。
为了解决该地区的电力短缺问题，哥伦比亚曾从基础设施更为完备的邻国委内瑞拉购买电力。但2019年两国爆发外交危机，加之电价大幅上涨，之后这类合作便受到了影响。
维查达省为提升能源自主建立了可再生能源研究中心（Renewable Energy Research Centre，简称Ciner），旨在生产太阳能并用作培训中心，然而，自十多年前投入建设以来，该项目至今未投入运营，设施已被废弃。这个被贪腐问题笼罩的项目共造成约300亿哥伦比亚比索（700万美元）的损失。
卡雷尼奥港知名领袖、当地一所学校的校长朱利奥·塞萨尔·伊达尔戈（Julio Cesar Hidalgo）称：“这就是个摆设，看到它废弃的样子真让人伤心。”
卡雷尼奥港玛丽亚·伊玛库拉达（María Inmaculada）学校的校长佩德罗·萨尔塞多·弗洛雷斯（Pedro Salcedo Flores）是可再生能源研究所的主要利益相关者之一。该校与研究所建立合作关系，为师生提供可再生能源相关的培训，让他们把知识带回自己所在的社区，其中很多是土著社区。
尽管有关研究所的承诺一再被打破，弗洛雷斯仍相信，研究所最终能够实现其使命。“我们的设想是，让学生们掌握这个技术，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准备好承担可再生能源培训的任务，认识到太阳能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希望这些年轻人能鼓励他们的家人利用太阳能，” 他说。
翻译：Y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