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艾迪·苏里亚纳(Edi Suriana)和马西塔(Masitah)夫妇早已习惯了离他们家几百米之外伫立着的那几座不断冒着浓烟的大烟囱。
这些烟囱属于印尼爪哇岛最西端的苏娜拉亚(Suralaya)煤电站。“我们已经习惯看到它在那里了,”苏里亚纳说。“但它的影响让我们意识到,燃煤电厂永远不可能让我们受益。我们也没办法习惯煤炭燃烧的味道。”
2019年年中,苏里亚纳夫妇年幼的女儿阿奇瓦·奈拉(Aqiva Nayla)开始在夜间出现呼吸困难,并且出现了苏里亚纳所说的“剧烈而沉重的”咳嗽。到医院检查后,阿奇瓦被诊断患有肺结核,并服用了六个月的抗生素。
研究表明,肺结核患病风险较高与空气质量差有关。2019年的一项研究发现,肺结核的发病率与接触环境空气污染物(如一氧化碳、氮氧化物和二氧化氮)“强相关”,而这些污染物都是煤炭燃烧常见的排放物。
“六个月了,我女儿每天都要吃那些红色药丸,”马西塔说。“除了烟囱排出的污染,我想不出其他任何原因,它迟早会杀了我们。”
苏娜拉亚扩建
总装机容量达4吉瓦的苏娜拉亚煤电站为印尼人口最多的岛屿供电。这座于1984年就投入运营的燃煤电厂在此后经历了多次扩建。最近的一次扩建为电厂增加了一个625兆瓦的8号机组,该机组由三家中国企业和一家印尼建筑公司组成的联合体负责建设,耗资约2.8亿美元。
2016年末,苏里亚纳和同村村民听说煤电站的装机容量将增加到6吉瓦,届时将成为东南亚最大、全球第四大的燃煤电站。
2017年3月,印尼国家电力分销商、知名电力公司PLN公司旗下子公司印尼国家能源动力集团(PT Indonesia Power)和私营煤矿巨头巴里多太平洋集团(PT Barito Pacific)合资成立了PT Indo Raya Tenaga公司负责该项目,韩国电力公社(the Korea Electric Power Corporation, KEPCO)随后加入成为合作伙伴。
2017年年中启动的征地工作证实了新增机组的传言。
“我们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苏里亚纳回忆道。“但他们开始拆房子、铲平山丘,我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在新建另一座发电厂。”
大家在苏娜拉亚电站旁生活了几十年,许多人认为抗议也没用,但包括苏里亚纳和马西塔在内的有些人则认为值得一试。
2020年初,苏里亚纳和其他数十位居民一起成立了人民环境论坛(People’s Forum for the Environment),并组织抗议活动要求政府停止电站扩建。他们担心新机组及其建设会带来长期影响。目前为铲平土地而使用炸药已经造成了粉尘和噪音污染。
苏里亚纳解释说,他们不反对发展,只是希望政府确保苏娜拉亚的扩建不会影响他们的环境或生计。
无处捕鱼
苏里亚纳是一名手工渔民,他没有船,只用渔网在海滩附近的浅水中捕捞小鱼,但近年来渔获变少,他无法再以捕鱼为生。
“建了那么多基础设施,所以鱼都没了,”他解释说。“有船的渔民也不好过,得到更远的地方才能找到鱼,船只的运营成本高得离谱。”
苏里亚纳说现在他们村还剩下不到50个渔民。
苏里亚纳家所在的万丹省工业化程度很高。截至2019年底,该省拥有19座燃煤电站,居全国首位。这些电站建在海岸沿线,利用海水进行冷却。
环保组织“趋势亚洲”(Trend Asia)的执行主管尤云·英德拉迪(Yuyun Indradi)称,万丹省的海岸线上曾经生长着茂盛的红树林,并且拥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电站和港口、卸货码头、废弃物处理设施等配套基础设施的建设以及其运营造成的污染,对这些生态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并威胁以此为生的当地民众的生计。
“现在大部分红树林都不见了,”英德拉迪说。“这意味着对社会和环境不可估量的损害。没有了天然屏障的保护,万丹更容易受到海平面上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侵袭。”
负责苏娜拉亚扩建工程的承包商称新机组将采用高效的超超临界技术来降低排放。但英德拉迪认为还是会对环境有影响。采用这项技术是能略微降低排放,但其他方面没有任何控制,他说。“煤炭就没有干净的。”
法律挑战
苏娜拉亚此次扩建预计耗资32亿美元,由包括几家韩国银行以及中国银行在内的国内外贷款机构提供资金,各机构的具体贷款额尚未公布。
不止是当地人反对扩建,项目还招来了更高层面的法律挑战。
2019年8月,三名万丹省居民与“趋势亚洲”、韩国的“我们的气候解决方案”(Solutions for Our Climate)一起在韩国提起诉讼,指控韩国电力公社和几家韩国银行未能考虑新电站的长期影响,但因缺乏证据被驳回。
去年11月,印度尼西亚环境论坛(Walhi)在万丹省地方行政法院又一次对项目提起诉讼。印尼环境论坛律师罗纳德·西亚汗(Ronald Siahaan)称此次诉讼的案由是项目“不符合环境标准和法规”。他认为,2017年国家和万丹省颁发的环境许可证“并非以科学或事实为基础。他们完全无视了所有的负面影响。”
但由于万丹当局已经更改了环境许可的内容,印尼环境论坛被迫撤诉。由于相关许可证没有公开,这让印尼环境论坛能够采取的行动十分有限。他们只能聚焦于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估(EIA),也就是发放许可证的依据。
该环境影响评估显示,苏娜拉亚新建的两个机组预计每天会排放19吨二氧化硫和13吨二氧化氮,导致该电站每天排放的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总量分别达到87吨和58吨。新建机组预计每年还将排放1700万吨二氧化碳。根据这份环境影响评估估计,项目需提供180万公顷以上的绿地才能吸收这些污染。但该文件指出,为了这一目的而预留的土地仅有34公顷。
这些数字意味着这座电站不太可能达到印尼环境部(the Indonesian Ministry of Environment)制定的空气质量标准,即煤电站的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排放量不得超过每立方米200毫克(mg/Nm3)——这已经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规定的标准的两倍——而PM2.5浓度不应超过每立方米50毫克。
然而,苏娜拉亚电站周围,甚至万丹省内都没有办法监测空气质量。电站工作人员在附近山上安装了一个声称可以测量空气质量的设备。但实地参观后发现所谓的设备是一桶水和一块布——当地居民称之为公关噱头。
苏娜拉亚新机组的排放将让情况变得更糟。万丹省的空气污染导致该省成为印尼呼吸系统疾病最高发的省份之一。根据2018年卫生部的一份报告,万丹省的急性呼吸道感染患病率排在全国第四。2018年至2020年5月,距离苏娜拉亚电站最近的城市的卫生机构记录了118184例病例。
但受影响的不只是当地,环保组织绿色和平2017年利用气象和空气质量模型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万丹省的污染能够扩散到100公里外的地方,甚至连大雅加达地区都不能幸免,可以导致那里每年1万多人过早死亡。
“灵活”的法律
万丹不是印尼唯一一个饱受煤炭争议困扰的省份。过去十年间,西爪哇居民和试图扩建或新建煤电站的开发商之间发生了数起法律纠纷。居民们尚未取得一场胜利。西爪哇法律援助基金会(West Java Legal Aid Foundation)执行主管拉斯玛·娜塔丽亚(Lasma Natalia)认为,这是由于印尼法律薄弱,并且会屈从于企业的意愿。
娜塔丽亚称,爪哇岛上大部分燃煤电站建设都违反了环境和空间规划法律。但地方政府只是修改相关法规,“以便项目能够顺利进行,规避法律挑战”,她说。
2016年,娜塔丽亚代表一群当地民众反对计划修建的2000兆瓦英德拉马尤二号燃煤电站。由国有电力公司PLN和日本国际协力机构牵头建设的这座新电站距离西爪哇北部沿海的梅卡尔萨里村(Mekarsari)仅150米。
装机990兆瓦的英德拉马尤一号电站距离新电站不到一公里。这座燃煤电站于2011年投入运营,由PLN牵头,中国机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中国电工设备总公司和印尼公司PT Penta Adi Samudera合作建设,耗资约7亿美元,由几家印尼银行组成的联合体以及中国建设银行提供融资。
在英德拉马尤一号电站旁边的村子里,45岁的养虾户萨尔贾尼(Sarjani)回忆称,项目开工时居民们都被蒙在鼓里。“当时我们对燃煤电站一无所知,”他说。“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影响,没有人告诉我们。”
从那时起,萨尔贾尼和同村村民就眼睁睁地看着电站摧毁了他们的生计。当地产的干葱和虾曾经很出名,但现在沿海不能再养虾,干葱收成也受到打击。
2015年,萨尔贾尼和来自当地三个区的居民听闻第二座电站的消息后成立了英德拉马尤无煤烟网络(the Indramayu Coal Smoke Free Network,“Jatayu”,印尼语称“贾塔尤”),为的是让民众了解燃煤电站相关知识,并号召反对英德拉马尤二号电站的建设。
“一个煤电站还不够吗?”萨尔贾尼问道。“我们当地居民根本用不上这些电站的电,为什么要建两座?”
已公布的英德拉马尤一号和二号电站的环境影响评估都不够全面,二者均未触及电站导致的空气和水质问题,也未涉及污染对作物和人类健康的影响。两个项目都靠近居民区,因此都违反了西爪哇的空间规划法规。
2017年12月,西爪哇行政法庭裁定地方政府颁发给英德拉马尤二号电站的环境许可证无效,并下令吊销该许可证。
对此,PLN向西爪哇高等法院提出上诉。高等法院推翻了行政法院的裁决。之后,位于雅加达的印尼最高法院维持了高院的裁决。
尽管遭遇了这些失败,但梅卡尔萨里村村长苏多莫称村民们将继续战斗。2019年,村民代表与日本国际协力机构官员会面,要求其从项目撤资,但未能如愿。
“我们见过包括国家宫(the State Palace)、国家人权委员会和反腐败委员会在内的各种官员,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积极回应。但我们不会放弃,”苏多莫说。“永不放弃。”
娜塔丽亚虽然支持梅卡尔萨里村的斗争,但也知道要阻止英德拉马尤二号项目需要做出多大的改变。“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抗争,只要政治体系仍然倾向于企业一方,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没有任何用处,”她说。
外债
让我们再把话题转回到万丹。内部文件显示,尽管苏娜拉亚煤电站扩建正面临法律诉讼和地方抗议,但PT Indo Raya Tenaga还是在去年年底收到了第一笔资金。
追踪企业资金走向的环境组织“市场力量”(Market Forces)金融分析师彬彬·马里亚纳(Binbin Mariana)表示,这不符合贷款合同中规定的“先决条件”,即若项目牵扯法律诉讼,则不得放款。“所有条件未得到满足前他们不应该放款,”马里亚纳说。“这清楚地表明银行没有回应相关担忧。”
市场力量分析了2010年至2017年间印度尼西亚达成的21项煤电站协议,覆盖的煤电总装机量达13.1吉瓦。
这些项目所需资金总计达到171亿美元,其中约95%来自外国银行的贷款,主要是日本、中国和新加坡的银行。中日两国的企业在这些项目中所占股份为51%,印度尼西亚则占39%。
环保人士对新建电站的必要性提出质疑,尤其是在电力供应大大超过需求的爪哇岛上。
新建电站的动力一部分来自总统佐科·维多多(Joko Widodo)。 2014年他就任总统时曾宣布了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打算将爪哇-巴厘电网的装机容量提升至35吉瓦。
但根据PLN的记录,过去三年间爪哇-巴厘地区用电量的年均增长率仅有4.3%,远低于政府预期的7.2%。
“印尼民众正在为自己根本用不了的电力买单,”趋势亚洲的尤云·英德拉迪说。35吉瓦的目标没有必要,它“只会损害经济,因为资金来源是举债,”他警告称。
那印尼政府为什么还要建更多煤电站?
答案就是该国的煤矿。
印尼是全球最大的煤炭生产国之一。国际能源署(IEA)的数据显示,上世纪90年代以来,印尼煤炭部门迅速增长,2019年产量达到6.16亿吨。
这些煤炭大部分用于出口。IEA数据显示,2019年印尼煤炭出口比例达到近74%,主要销往印度、中国和韩国。煤炭出口和生产一样增长迅速,印尼目前是全球第一大煤炭出口国。但随着可再生能源的兴起,以及越来越多国家——尤其是中国和韩国——承诺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出口前景似乎并不明朗。
考虑到不断变化的国际形势,“市场力量”的马里亚纳认为,印尼政府推动煤电站建设可能是为了提振国内市场,从而“消纳煤炭产能”。
“在我们的土地和肺被彻底毁掉之前,还要新建多少电站?”苏里亚纳问道。
翻译: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