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城市》就是《动物农庄》在现实生活中的灾难性续集,只不过情节被时间完全扭转过来,而扭转的方式就连乔治·奥威尔也没有预料到。这本书的关键形象就是“猪塔”,这是一个21世纪的荷兰式发明,用来在城市的定制街区里生产猪肉。每一个猪塔高76层,里面为猪们设计了舒适的公寓式圈舍,铺着奢侈的地板,还在巨大的露天阳台上为它们设置了宽敞的拱地场所。书中形容:“这些塔将用猪粪产生的生物气体来提供能源,并且和一个中央屠宰场相联接,可以用电梯把猪只送往那里。”
正如卡罗琳·斯蒂尔指出的,这个完美的理性方案将创造出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和目前全世界许多城市居民所享受的生活并没有本质区别。经过她的计算,在伦敦内外,只要有1,000个巨大的混合“垂直农场”就足以养活整个城市了。这些节约手段(无需食品运输、就地废物处理、没有隐藏的污染代价)把我们带回了一种可持续的农耕方式中,就仿佛1945年《动物农庄》诞生时的英格兰。
奥威尔笔下那个古怪的农夫琼斯,他的农场用的是小马车、手工挤奶和马拉犁,没有任何机械,也没有任何发电设备来带动机械。六十年后的今天,英国食品的生产、存储、包装和运输全都工业化了,每个人每年因此要消耗掉4桶石油(美国的消耗量是这两倍)。单是伦敦的消耗就相当于其100倍面积大的土地的产品,差不多相当于整个英国目前的耕地面积。
这个转变的速度,再加上空前的规模和隐蔽性,使我们很难捉摸它的本质,更不要说结果了。供应竟然和需求不再有任何明显的关系,这在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产出以及支持它的复杂国际基础设施,也完全被效益所控制。在心营过度消耗及其相关疾病(肥胖、糖尿病和心脏病)折磨着世界某些地区的同时,另一些地方却在受着饥荒的煎熬。
这些数字令人难以置信。沃尔玛目前主宰着全球的食品杂货贸易,据联合国计算,在本世纪初其利润“要超过世界上四分之三经济体的GDP”。今天,这些利润已经又翻了一番。世界90%的粮食供应控制在5家大公司手中,世界的茶叶市场在3家公司手中,美国81%的牛肉被4家大公司控制。所有这些公司都只为自身的利益着想,它们残酷地反对竞争,根本罔顾法律,并且把它们自定的一些常常是毁灭性的条件强加给那些供货的国家。
商业不允许对共同既定规范有任何偏离。现在美国90%的牛奶来自一家养牛企业,同样比例的商品鸡蛋也来自同一家养鸡企业。出于实际的目的,英国超市中苹果的供应商,从原来超过2,000家不同的地方种植者锐减为两家企业(Bramley公司和Cox’s公司)。这种工业化的集中使得食品供应链条变得极为脆弱,很容易受到污染、疫病和恐怖主义的攻击。(“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为什么恐怖分子还没有来攻击我们的食品供应呢?这实在太容易了。”美国前卫生部长特里·汤普森在2004年说。)这还意味着所有的动植物物种都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灭绝。
同时,企业界也会转移注意力,靠的是它假造多元化和个性化的能力,而这两点正是它竭力遏制的。20世纪90年代,地方的商店被赶出了英国的大街,取而代之的是小型连锁商店,以制造出多样性的假象。斯蒂尔把这称为“大超市海啸”。传统上,市场多少都会扮演着喧闹的公共空间角色(这是人们的辩论论坛、集会场所,甚至示威、暴行和骚乱的地方),但现在它正让位给受到严格控制和卫生清洁的私营购物中心。既然我们的乡村已经不能再养活我们,那么它也会被“净化再净化”,成为一个大有销路的商品,配置着休闲、零售和旅游区域。
整个异常的商业集中化过程已经远远地脱离控制、肆无忌惮。究其原因,即使没有得到地方和中央政府的大力鼓励,部分原因也在于它实在太有利可图了,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在其他大洲、至少在其中的一部分地方,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更加令人担忧的集中化正在发生,而大多数人却永远都看不到。我们所有的食品都来自塑料大棚——大到从太空都可以看到;来自巨大的养殖场——大到每个都养着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牲畜;来自巨大的单一玉米或大豆种植园——大到超出了眼中的地平线。它掠夺了有限的资源,污染了水源的供应,消灭了野生动物,制造出了腐蚀性的畜粪池,消耗侵蚀着它生长的土地。
作为一个从事培训的建筑师(同时也痴迷于城市选址、建设和维持的实例),斯蒂尔指出,在现代都市世界的供养中,最奇怪的事情之一就是“过程的全然不可见性”。尽管它的枝干在英国各地盘根错节,但还是根本不容易发现。她曾经对70家地区配送中心中的一家进行了一次秘密探访,这家没有名字的“国民食品站”就坐落在英格兰中部M1高速公路边上,这个地方不但没有名字,而且还毫不引人注目。这儿的景象实在难以名状:有的只是一个个飞机场大小的库房,“堆满了白浪般的罐头。这实在乏善可陈,几十辆卡车在卸货口挤成一团,就像一群小猪趴在一头巨大的母猪肚子上,只有这样才能形容它的规模”。
这样的地方体现了农产业隐蔽的一面。中国正经历着从传统到现代生活方式龙卷风式的转变,人们以此为荣,而不是感到尴尬。在每个城市、小镇乃至村落上空不断旋转的白色污染烟雾和建筑烟尘,使这个过程明晰可见。去年,世界城市人口首次占据多数,未来25年,中国还会有4亿人完成城市化。1962年,中国的人均肉类消费只有每年4公斤,而今天则达到50公斤,并且还在迅速上升。
在《食品的终结》一书中,保罗·罗伯茨用详尽而权威的细节记录了我们的膳食模式、支撑它的全球经济,及其背后的伦理道德。这两本书的结论大体相似,其寓意都是奥威尔式的。
我们在西方认为理所当然的食品质和量,已经无法维持多久了。超市的货架上堆满了便宜、丰富、便利而可靠的产品,这个天堂般梦想的充分实现,实际上更像一场恶梦。它不仅否定了食品自身的天性(用斯蒂尔的话就是“季节性、易压性、易伤性、不可预料性、不规则性”);从长远来说,这既不可持续,也具有危险的破坏性。它依靠的是高压、排他和垄断性的政策,公开地压制个性、自治和自由选择。
“我们的对手是我们的朋友,”美国最大的粮食公司之一的前总裁说,“而我们的顾客则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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