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乌河上薄雾缭绕。若是从未到过这里,你可能察觉不到高高俯瞰着江水的群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们驾着一叶轻舟静静地划过江面。金丝燕在我们头顶盘旋,然后一个猛子扎下来捕食江面上滑行的水虫。
我第一次拜访老挝北部的马特布里(Mat Bri)村大概还是在10年前。“Mat Bri”在我们克木(Khmu)语中有“太阳”或者“森林之眼”的意思。我走进村长家的竹屋时,孩子们都躲在门窗背后好奇地偷看我这个外来者。
村长问起我的家族姓氏,我说是塔蒙(Tamong),村长的妻子辛·阿姆听了脸上露出喜色。Tamong在克木语中指一种小型哺乳动物,也是老挝最大的克木家族。“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孙子来照顾,”辛·阿姆阿姨说。“你可以住在我家,如果你死在路上,你的灵魂将继续由我们家族照顾。”我们马上就成了朋友。
第二天早上,辛·阿姆阿姨邀请我和附近的妇女孩子一起去摘一种名叫凯草(Khai)的水生野菜。我们一起沿着陡峭的山坡,穿过岸边村民们的菜园,来到了乌河边。大家一直等到日头高照,薄雾消散,江面渐渐暖和起来,才下到冰冷的江水中,蹚水穿过村子的浴场,一直走到江水齐腰深的地方停下,江水泛起明绿色的波光,江面下一簇簇的野菜随波舞动。
“不要自己乱跑,”辛·阿姆阿姨对我说。“大家一起站成一条线,别踩到野菜,”我们慢慢地向上游走,一边聊天一边把野菜收到篮子里。“去年凯草没长,我还担心再也看不到了,今年能再看到我很开心。”
“村长让我们别吃了,因为河水上游修建了大坝,野菜被污染了,”辛·阿姆的邻居毕(Bee)说。“这是真的吗?化学物质会在我们身体里积累起来吗?我们怎么可能不吃呢?”
“不用担心,”她女儿莱(Lai)说。“我试过,没事。我们家邻居吃了也没死。”
“我们得把野菜好好洗一洗,用盐水泡可以把化学物质去掉,”辛·阿姆的儿媳楠(Nang)说。“然后就能吃了。”
“谁告诉你盐水可以洗掉化学物质的?”我问。
“没有谁,我就是觉得应该有用。”
我把相机贴近水面,镜头对准树枝上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翠鸟,树的一部分已经浸没在江水里。“等等我!”我喊道。大家已经逆流而行向上游走了很远,无论老少,他们的手都在飞快地劳作着,一边笑着聊天,一边从水里拉起一大把野菜。
女人的活
“哪天要是凯草没了,我们该怎么办?”莱问道。“这个季节我们总会聚在一起。我们忘掉疲倦,忘掉寒冷。一边摘着江里的野菜,一边回忆童年,多有趣啊。从来都是我们女人干这个,男人不干。”
“男人来了会更有趣!”辛·阿姆阿姨笑道。
“有一次我喊我男人一起来,”莱说,“但他说这是女人的活儿,然后就去森林里打野猪了。”
“我就从没叫过我老公一起来,”楠说。“和女人一起捉鱼,一起摘野菜更有趣。每天对着我老公的脸,烦都烦死了。”
辛·阿姆阿姨从河底捞起一块大石头给我看。“看,凯草就是这么长的。”
我们慢慢经过几个被灌木丛覆盖的小岛,岛上满是各种各样的鸟类。下面的水质尤其清澈,一眼就能看到水面下绿得耀眼的野菜。
莱给了我一大把凯草,里面夹着小鱼小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鱼在水菜里产卵之后,会留在那里看守鱼卵,绕着凯草游来游去,直到卵孵化。”
“鱼吃凯草吗?”我问。
“吃,”莱说。“长凯草的地方非常适合鱼类产卵。”莱用手里的箩筐捕捞凯草丛里的鱼虾。
“凯草很容易找,离家又近。这个季节我们不吃凯草还能吃什么?”辛·阿姆阿姨问。“大坝建设开始之前,每到凉爽的季节乌河里就会有凯草。但上游开始封河之后,凯草生长就不像以前了。”
凯草的生长期是每年12月到来年2月,随后死去被水冲走,到3月再重新生长。第二拨长出的凯草更绿,质地更嫩,味道最好。由于大坝建设导致干流被封,湄公河上几乎已经没有凯草了。现在这种水生野菜主要生长在乌河等湄公河的支流,以及一些山间小溪里。
来自河野菜的奖励
那天晚上,辛·阿姆阿姨做了凯菜包(mok khai)。她把凯草仔细清洗后,撕成小块,拌上切碎的辣椒、莳萝、青葱、生姜和大蒜,最后加入小鱼、蛤蜊和盐,用香蕉叶包起来,然后埋在灶火的灰烬中烤熟。我和她的家人围坐在一张编织垫旁,就着刚出锅的糯米饭享受着晚餐,真是美味至极!
第二天,辛·阿姆阿姨和邻居把剩下的凯草放到篮子里晾晒,晒干后的凯草被称为khai phaen,放在密封袋里可以保存一年,吃之前需要在火上烘烤。
近来,凯草在这个原本自给自足的社区越来越少见。由于这种野菜在湄公河上几乎绝迹,沿着乌河来到马特布里村的商人们发现村子周围清澈深邃的江水中仍有大量优质的凯草。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卖凯草。他们将一船船新鲜的凯草卖给中间商,然后中间商再将它们卖到旅游小镇琅勃拉邦。少数有商业头脑的家庭开始生产凯菜干,这样赚钱更多,每家每月能赚到200万到500万基普(约1576至3940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相当新的现象,因为我们克木人的传统里没有买卖文化,通常只和外人进行物物交易。
大坝影响之下
乌河绵延450公里,北起中老边境的山区,最终汇入湄公河。中国水电建设集团修建的七级电站给乌河水系及其周边社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中水电集团获准规划和开发整个乌河流域,该项目被视为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在老挝的项目之一。
由于项目庞大,中水电将为期10年的建设分为两期。第一期于2016年5月正式完工,包括丰沙里省的2级、5级和6级电站。第二期包括琅勃拉邦省的南乌1级、3级、4级和7级电站。这些大坝的建设预计将使89个村庄中数以千计的村民转移住址。
南乌3级电站于2017年11月完工,导致琅勃拉邦北部龙娇到孟夸的乌河航段永久关闭。该航道沿岸景色秀丽、广受游客欢迎,其关闭导致游船司机和旅游业者失去收入。第二期建设预计将于2020年完工。
除南乌2级大坝外,其他6座大坝的环境影响评估以及受影响社区的重新安置计划都还没有对外公布。中水电集团的环境政策规定公司不得参与国家公园内的水电开发,但电站建设计划淹没Phou Den Din国家保护区的部分区域。
一年后我回到马特布里村时,乌河上七级水电大坝中的第三座——南乌3级水电大坝已经关闸蓄水,切断了这一段河流上的船只交通。
凯草的生长期很短,之后会变得萎黄,然后随水漂走。这种水生野菜需要阳光和氧气,水太深或者阴天时候太多就不会生长。由于大坝闸门的运作,江水可能有一天特别高,第二天又降得很低。这意味着马特布里的女人们现在得空手而归。“我望着乌河,怀念往日的时光,”辛·阿姆阿姨叹道。
赛莫克是作者的笔名
翻译:金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