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 斯坦·谢伊, 布鲁姆协会
- 伊冯·萨多维博士, 香港大学
- 加里·斯托克斯, 海洋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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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客文稿
龙美诗:大家好,我是龙美诗。欢迎收听由太古集团慈善信托基金赞助、可持续亚洲和中外对话联合制作的4集系列播客节目《30亿》。
斯坦·谢伊(以下简称“斯坦”):我们现在在香港的上环。这里实际上是非常有名的海鲜干货市场。上环是一个非常本地化的传统社区,还可以看到很多老店。海鲜干货店一直是家族生意,传统经营,朝九晚五,周日休息。
龙美诗:刚刚说话的是斯坦·谢伊,保护团体布鲁姆协会的海洋生物学家,他带我参观了作为香港海鲜贸易中心的上环。
斯坦:过去这里就是港口,货物都从这儿走,装货卸货什么的。所以会有很多批发商,他们的仓库实际上就在这里。
龙美诗:早些时候,上环当地渔民捕获的鱼类90%都来自香港水域。但现在他们走的越来越远,到了南海海域,这些曾经的上环小鱼摊也已经成了大型海鲜贸易企业。问题在于,传统海产品供应能否跟上日益增长的需求?
斯坦:海鲜干货是中国传统的一部分。但我们现在知道,我们吃海鲜的速度比它们的繁殖速度更快。所以,总会有一天,传统(就会)消失。我们正在吃掉自己的传统。
龙美诗:我们在上一个系列播客《1986》中讨论了中国领海过度捕捞的问题。这一次,我们将着眼于香港和中国大陆价值30亿美元的海鲜贸易。为什么谈海鲜贸易?因为今年早些时候,联合国发表了一份关于生物多样性的报告。地球上正有100万个物种濒临灭绝,占据所有这些濒危物种榜单首位的是什么?海洋生物。可爱的海马、龇着牙的鲨鱼、大眼睛的石斑鱼——许多都因捕捞而濒临灭绝。
斯坦:香港实际上是全球海鲜消费量最大的地区之一。
龙美诗:香港人的海鲜消费量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四倍,每人每年平均消费70多公斤!在整个播客系列中,我们会和斯坦·谢伊这样的海洋物种保护专家进行交流,了解他们的工作方式以及面临的挑战。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弄明白为什么海鲜,包括一些濒临灭绝的海洋物种,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们身处人声鼎沸的上环,现在甚至开始下雨了。大家正在忙着装货,把货物运到各种商店里。但斯坦,你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条路上不同的商店,它们分别卖什么。
斯坦:我觉得就香港的海鲜干货而言,我们几乎什么都吃,例如鱼翅、鱼干、干鲍鱼、干海星、甚至还有干的鱿鱼、扇贝和章鱼。但这里主要还是海参、鱼翅、鲍鱼和花胶最有的赚。
- 龙美诗:海参、鱼翅、鲍鱼和花胶。
- 托尼:鲍参翅肚
- 龙美诗:鲍参翅肚也被称为中国菜的“海味四宝”,我向一些中国朋友了解了这些海鲜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
- 彭尼:鲍参翅肚。“鲍”就是鲍鱼…
- 托尼:“参”是海参,“翅”就是鱼翅。
- 彭尼:“肚”是花胶。
- 托尼:就是鱼肚上比较肥的那块。
龙美诗:这“四宝”被认为是中国菜中的美味,大多出现在特殊场合。
彭尼:通常是喜庆的场合
托尼:还有宴请贵客
彭尼:比如过新年、婚礼
德里克:或者是庆祝胜利。
彭尼:或者在生日宴会上。
德里克:公司开业…
乔治:餐桌上总会有这么一道菜。
德里克:鱼翅本身没味道,味道鲜美的是它的汤底。
乔治:鱼翅吃起来没味道,但象征着地位。我常在商务晚宴上看到鱼翅,几乎被作为一种尊重的象征,意思是我们很重视和您用餐这件事。
彭尼:在中国文化里,宴请宾朋都要把最好的拿出来。
德里克:为了证明你已经达到一定的财富水平,或者不仅是财富——是在某个领域取得了成功,例如,花钱宴请亲戚、朋友和家人,(请他们)吃这些美味佳肴,是一种荣耀。
龙美诗:所以这四大珍馐是所有大型宴会不可或缺的部分。但这不是海鲜在中国文化中扮演的唯一角色。我刚到亚洲的时候就发现即便是最小的餐厅里也会有养着外来鱼类的鱼缸,这让我很感兴趣。你可以走到玻璃缸前选择自己想吃的鱼,对这种传统感到惊讶的不止我一个人。
伊冯·萨多维(以下简称“伊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我见过许多西餐馆把龙虾养在缸里,但从没见过养活鱼,而且都是些色彩鲜艳、漂亮的珊瑚鱼。
龙美诗:这位是伊冯·萨多维,也是我们之前《1986》系列播客节目的嘉宾。她是香港大学教授,研究活珊瑚鱼贸易。
伊冯:顾客到店里,从鱼缸里选鱼。选中的鱼被拿到后厨,现杀现煮。客人们愿意为此花大价钱。
龙美诗:来香港之前,伊冯曾致力于研究加勒比地区的石斑鱼。所以她在香港的海鲜鱼缸里很容易就能辩认出它们,但是……
伊冯:我也开始注意到我之前从没见过的石斑鱼种类。因为我之前是研究石斑鱼的,所以本应该认识才对。所以我就去查了,然后突然发现香港这边的很多石斑鱼是塞舌尔那边的,也就是说这些鱼应该只有东非的塞舌尔群岛才有。到这里我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生意有多大,它们来自世界各地。
龙美诗:这给伊冯敲响了警钟。我们浮潜时看到的好看的珊瑚鱼很容易被过度捕捞。大家都想获得它们,渔民会费大力气去寻找。但如果这些鱼是从遥远的非洲塞舌尔群岛一路运到香港的,那有没有人会去检查它们还剩多少呢?伊冯和斯坦以及其他相关保育人士开始进一步调查此事。
伊冯:所以我们做了这项研究,因为很明显这片地区的珊瑚鱼正在消失,数量在减少,一些地方的珊瑚鱼渔业几乎已经消失。珊瑚鱼类正面临不可持续捕捞,对这个物种而言这是一大问题,对曾经依靠它们为生的国家社区而言也是一大问题。
龙美诗:一些珊瑚鱼现在被认为是濒危物种,有灭绝的风险。
伊冯:这是一项非常、非常赚钱的买卖。它们是中国高端奢侈海鲜贸易的一部分,利润巨大,尤其是在贸易的下游……零售商、商人什么。所以贸易商会面临很大的压力,要尽可能快地搞到尽可能多的鱼,无论这些鱼来自该地区的什么地方。
龙美诗:这么看来海鲜贸易似乎只是由短期利润驱动的,很少关注海鲜本身是否能够长期获得。换句话说,我们是不是把这些海洋物种捞得快灭绝了?为了了解更多信息,我问伊冯:“鲜鱼是怎么从非洲沿岸或南亚的珊瑚礁一路来到我家附近街边餐馆的鱼缸里的?”。
伊冯:鲜鱼贸易的运作方式是……我们以印度尼西亚这个主要出口国为例,现在印度尼西亚全国各地有很多很多捕捉石斑鱼、苏眉鱼或者其他珊瑚鱼的社区。渔民们可能每天抓几条,甚至每周抓一些,然后关在笼子里,就是浮式网箱,这些网箱通常属于贸易商或集运商。等到数量足够了,差不多1到2吨,他们就会叫船过来把网箱里的鱼收走。这些船会安排好时间,到许多不同的网箱去收鱼,一艘船最多装40吨鱼。等到他们收好了,装满了,大部分都会载着珊瑚鱼返回香港。
龙美诗:因为中国对濒临灭绝的珊瑚鱼征收关税,所以鱼会先运到香港避税,然后再走私到中国大陆。官方数据称,这些船只运到香港的珊瑚鱼99%以上都不会向外出口。但伊冯和她的团队在与渔民和贸易商的交谈中发现这个数字不对。事实上进入香港的珊瑚鱼约70%被偷运到中国大陆,此种贸易不仅被严重瞒报了,而且是违法的。
伊冯:令人沮丧的是,我们本可以进行合法交易,通过这种形式确保不仅现在有鱼,未来也会有鱼。尽管印度尼西亚政府一再努力——他们真的在尝试,我曾和当地同事共事过——非法活动,尤其是香港船只的非法活动,很遗憾我不得不说,正在助纣为虐,让这项贸易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项非法和不可持续的贸易,所以真的令人非常沮丧。这意味着未来我们将不再拥有这些物种。
暂停,感谢赞助商。
龙美诗:等我们注意到一些物种正在消失,它们的数量往往已经少到无法恢复。但如果渔船进入其他国家的领海,比如印度尼西亚,地方当局为什么不逮捕他们呢?
伊冯:这些鱼的来源国几乎没有管理资源的能力。
龙美诗:所以其中一个问题在于较小的发展中国家没有钱去追捕盗捕者。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采访了加里·斯托克斯,他曾经是“海洋守护者”驻亚洲的联络员,现在他管理着自己的非政府组织——“海洋亚洲”(Oceans Asia)。我可以花好几个小时听加里讲述他在亚洲海域追逐盗捕者的冒险经历。但这里我们只讲其中一个故事,当时加里正在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之间的小国东帝汶水域工作。
加里·斯托克斯(以下简称“加里”):当时我在追踪这些中国船只——一个由15艘中国鱼翅捕捞船组成的船队——他们被抓到时正在距离海岸100米的地方把鲨鱼转运到冷藏船上。这些船本来只能捕捞大型鱼类,而不是鲨鱼。帝汶人实际上没有能力真正出海去监察、执法和保护自己的海域。当时“海洋战士号”正停靠在弗里曼特尔,再过6周就要开拔去非洲,所以我就想带上它,我设法获得了“海洋战士号”的使用权,悄悄地就去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严格来说我们这是未经他国允许进入其海域,而且当时我在政府里也没有可信任的人。
我在离岸200英里的地方发现了这15艘船,他们所有渔网都下水了,正在捕捞鲨鱼。我们就在旁边拍摄,记录他们把一条一条的鲨鱼捞起来。我用无人机在他们正上方拍摄他们残杀这些鲨鱼的场景。然后我们跟着他们回来,一场大风暴即将来袭,他们到海湾里避风。然后我们的“海洋战士号”载上一些警察就出发了,追了他们一整夜。
怪异的是,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和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坐在那里,教他们怎么登船,怎么扣留船只。因为这些都是陆上的警察,不是海警。海警和渔业部长关系密切,而渔业部长本身可能就是给这些中国渔船提供庇护的腐败官员。所以甚至连这些警察也会说:“别告诉海警。”所以我叫的都是路警,他们脸色都不好,在船上吐得到处都是。我们得教他们:怎么进去,在这里登船,你得从这里爬,从这些梯子上去,到舰桥,所有人都押到船尾。两个人把船搜一遍,看有没有人剩下,等所有人都到船尾了给我们发信号,我们就会上来,安排两名工作人员检查他们的文书和所有货仓,看里面有什么。当时气氛很严肃。
然后我们就登船了,打开第一个鱼舱,都满了。下去这些仓库看里面的情况,真的太可怕了。每艘船上都有上万吨鲨鱼,他们已经出海一个半月了,算下来一个月大约杀掉8.5万头鲨鱼。这还只是15艘船。所以长期以来流传着一个神奇的数字:每年死1亿头鲨鱼。都是胡扯,这个数字至少是2到2.5亿头。中国拥有超过4500艘深海船只,日本也差不多,台湾地区少不了多少,韩国……这还仅仅是4个地方。你想想世界其他地方,想想西班牙船队,西班牙是最大的对华鱼翅出口国。我们在把鲨鱼赶尽杀绝。
龙美诗:我曾经听过渔民捕到鲨鱼把鳍切下来卖给中国市场的故事。但加里所说的让我非常惊讶,现在渔民抓到整条鲨鱼后,会把不同的部位卖到不同的市场。
加里:几年前我就开始用“全球鲨鱼危机”这个标签,因为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大家都在指责中国,说什么“中国正在杀死所有的鲨鱼,中国做这个,中国做那个。”事实并非如此。你知道吗,鲨鱼有的被西班牙捕捉,有的被澳大利亚捕捉,还有印度、非洲。我们在帝汶岛发现的船队,他们捕捞整条鲨鱼,然后真的是——鱼翅放一堆,鱼肉一堆,鱼皮一堆,软骨放一堆,肝脏另外放。这些都会进入不同的行业,我们跟踪了其中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把鲨鱼肉销往澳大利亚、巴西、菲律宾和墨西哥。
龙美诗: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大多数人对鲨鱼的了解不仅限于嗜血的大白鲨了,甚至在亚洲,像成龙这样的演员,还有篮球运动员姚明都利用自己的名人效应,代言了一些成功的拒绝鱼翅的运动。所以,加里在成立了新的非政府组织“海洋亚洲”之后,认为是时候把目光扩大到鱼翅之外。
加里:我们想做的一件事是(引起)大家对这些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物种的关注。它们从海里被捞出来。我们生活在一个脆弱的生态系统中,每个物种都有它的作用。然而我们只关注一两个主要的物种,而其余的正在被摧毁。你只要去上环看看就知道有多少鱼翅,这些是大家都注意到的,但没有人看到海参、鲍鱼、海星、海马,还有其他一些你甚至认不出来的东西,都是干货,没人知道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们决定努力改变这个情况。“海味四宝”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但即便只是这四个物种,其交易规模和量级也达到了荒唐程度。海洋承受不了被取走这么多东西。
龙美诗:好,我现在了解了海鲜盗捕者如何工作,以及参与者为什么似乎只受利益驱使而不考虑未来海洋中能否再有渔获。这是所有渔业共同的问题。每个人都要去抢最后一条鱼,不然感觉就被别人拿走了。
伊冯:我们需要建立一个贸易体系,沿着贸易链,从源头到消费者,从礁石到餐厅,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做到可追溯、合法、可持续。我们可以做到这点,但需要各个方面都参与到这个体系里才有用。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做,但却很难做到,这让人非常沮丧。所以你得让所有环节都就位,捕捞环节、贸易环节、政府对进出口的控制,甚至消费者,他们选择吃或者不吃什么。
龙美诗:海鲜是亚洲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在香港那么多年,已经注意到当地人对鱼翅的态度有所改变。所以,宣传活动或许也能帮助我们结束不可持续的海鲜贸易?结束上环海鲜干货市场之旅后,我和斯坦·谢伊回到了工作室,想听一下他的想法。
斯坦:现在我们在香港看到了年轻人实际上在努力改变。例如一家酒店,你发现他们不卖鱼翅也生存下来了。他们用其他东西来复制或代替奢侈品或海鲜产品。这就是为什么必须要让酒店制定提供可持续海鲜食品的政策,这种政策确保了即便有其他高级海鲜食品,也都是来自可持续的源头。我们已经看到好几家酒店实际上在做这件事情。
事实上2018年9月我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们和宴会团队一起寻找可持续的货源,然后他们实际上发现这个过程不是那么难,还挺愉快,挺有趣的。他们说之前没有接到过这样的要求。我们一起努力,整个晚餐用的都是可持续捕捞的海鲜,没有人抱怨。而且我们可以看到更多年轻人实际上都在往这方面走,所以我认为宴会食材准备这个环节有助于改变(一些事情)。
龙美诗:中外对话曾报道称:“全球将无法完成《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中的大多数目标。”鉴于海鲜需求正随经济的繁荣而增长,中国是其中的关键因素。幸运的事,2012年中国国家领导人宣布中国将开始生态文明转型。为此,中国将于2020年首次主办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会议。
但改变传统往往不易,而且正如我们在这一集中所发现的那样,一些海洋物种在被过度捕捞至灭绝之前或许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下集节目中,我们将关注亚洲企业以及他们如何回应投资者和环保主义者要求其拒绝不可持续海鲜贸易。我们还将深入研究中医以及研究人员如何想办法替代传统食谱中的濒危海洋生物。敬请期待《30亿》第二集……
《30亿》系列播客由本人龙美诗和中外对话联合制作。本季节目由山姆·哥伦比创作并编写脚本,克里斯·伍德负责混音。感谢我们的赞助商太古集团慈善信托基金,感谢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的张春和马天杰、伦敦办公室的莉齐·赫斯林,感谢我们的翻译乔茜·陈,旁白克里斯特尔·吴。采访在香港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完成,引言和结语部分音乐所使用的乐器均由亚历山大·莫贝森利用回收废弃物改造制作而成。更多关于他的音乐的信息,请见kalelover.net。
翻译:金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