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因探月而改变

它被证明是我们脆弱世界最经典的照片。在毫无色彩的月球表面的上方，地球当空悬挂，在深黑的背景下宛如一个花哨的圣诞小饰品。地球的蓝色圆盘——有一半隐藏在阴影中——带着暗淡的白色、黄色和棕色条纹，但是轮廓分明。无疑，那可能是来自包裹我们地球的氧气和氮气层。从月球上看，我们的大气因太薄而看不清楚：一个强烈提醒——如果我们确实需要有个提醒的话，反映了维持地球生命的生物圈的脆弱性。

这就是“地出”，照片由美国宇航员比尔·安德斯于1968年12月24日圣诞前夕拍摄，当时他和阿波罗8号的另外两名宇航员吉姆·洛威尔和弗兰克·博尔曼在绕月飞行。他在40年前的这个月所拍摄的照片，成了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环境照片，也是复制最多的照片之一。可以说，他拍摄的这张照片也是阿波罗空间计划最重要的遗产。由于这张照片，人类得以首次看到他们的星球，不是大陆或者海洋，而是诗人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所描绘的一个“完整而丰满、美丽而娇小”的世界。

无疑，“地出”是地球脆弱性的一个强烈提醒。我们也许忘记了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月球和对其死气沉沉的地表——他们称之为“破败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们，但是他们所带回来的闪光的蓝色半球景色，继续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在浩瀚的宇宙黑暗包裹下，我们的地球是一个孤独的小点，”美国宇航员卡尔·萨根说，“……没有迹象显示，会有来自别处的援助把我们从我们自己手里救出来。”英国博物学家、电视主持人大卫·爱登堡持有相同的观点：“我清楚地记得我看到（“地出”照片）的第一眼，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在地球上是多么地孤立和孤独。”

英国太空历史学家罗伯特·普尔称，实际上，大众首次表达对生态的担忧，可以追溯到那张照片的发表：耀眼的蓝色海洋、云层以及比较难以看清的陆地和人类居住地。“这是对人类自负的谴责，”普尔表示，“‘地出’是太空中的灵光。”

实际上，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并未打算在1968年飞往月球，其登月硬件仍未得以验证，阿波罗8号纯粹计划用于在近地轨道测试设备。然而，那年秋季，这家机构被中央情报局错误地告知，苏联正准备载人探月任务。因此，阿波罗计划——为完成约翰·F·肯尼迪要求在六十年代内实现载人登月而制定——进程加快，阿波罗8号被指定加入探月之旅，尽管还没有把人带到月球表面的登月航天器，那要到以后的任务中才有。

这是一个富有争议的决定。Nasa的巨型土星五号是唯一的能够把人带到月球的运载火箭，只进行过两次试验发射，并遇到缺陷和仪器故障方面的挫折。更为糟糕的是，1967年在一次阿波罗太空舱的地面测试中，起火导致弗吉尔·格里索姆、埃德·怀特和罗杰·查菲三名宇航员丧生。至少可以说，在一个不安全的运载火箭上，把洛威尔、安德斯和博尔曼放在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航天器中送往月球，简直是一场赌博。

结果，在发射的预备阶段，多数新闻发布会中的大部分问题是关于宇航员所面临的危险，尽管任务最终成功了，而且就其飞行路径的精确度和未发生小故障而言，胜过所有随后后续的阿波罗任务，但跟踪一开始控制室就充满了焦虑和紧张。

最终，在12月21日星期六早上6：31，高达360英尺（约为110米）的土星五号——最高、威力最大的火箭而且是首次载人飞行——点火起飞，把博尔曼、安德斯和洛威尔送入升空。发射惊天动地，作家、飞行家查尔斯·林德伯格的夫人安妮·莫洛·林德伯格描述说：“地动山摇，汽车颤动不已，心里砰砰直跳。”

结果，发射十分完美，并把阿波罗8号安全送入轨道。洛威尔用一个“最先进的”计算机——比现代掌上计算器还不如——键入命令，点燃了火箭的第三级，航天器风驰电掣，踏上了前往月球的三天之旅。这艘太空船成了脱离地球巨大引力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第一艘载人航天工具。

这次太空之旅绝非一帆风顺。在太空中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宇航员在面包车大小的飞船中挤在一起，难以入睡。因此，博尔曼试着吃了一片安眠药。这可犯下了一个错误，作家罗伯特·齐默曼在《创世纪：阿波罗8号的故事》一书中回忆说，几小时之后，他上吐下泻，在零重力下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无疑，以这样的方式前往另一个世界，颇为不雅。

在圣诞前夕的一大早，阿波罗8号到达了目的地。在掠过月球的时候，宇航员点燃飞船的服务推进系统（SPS）火箭以降低速度，小小飞船便滑入绕月轨道。在绕月飞行的前三圈，宇航员让窗口对着月球，狂拍下面的环形山。为以后的阿波罗着陆进行勘查，是阿波罗8号的一个主要任务。

直到阿波罗8号绕月飞行第四圈的时候，博尔曼才决定将窗口转离月球，对准地平线，以获得领航坐标。（太空舱里的宇航员仍然使用六分仪来导航。）几分钟后，他发现一个蓝白相间的模糊小圆点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

阿波罗8号的飞行记录显示，当这位宇航员意识到他所见到的是地球在25万英里以外的地方从月球后面徐徐升起时，罕有地失去了他的冷静。 “噢，天哪！瞧那里，地球升起来了，”博尔曼喊道。

安德斯和洛威尔在震惊和激动之余，奋力寻找相机，拍摄那徐徐展现的画面。结果，安德斯拿到了相机。他的第一张照片是黑白的，显示地球只是刚刚在地平线上冒头。几分钟后，他把一卷70毫米的彩色胶卷装入哈苏相机里，拍下了那张“地出”照片，成为20世纪技术努力和生态意识的标志。

通过这种方式，人类首次自另外一个世界记录他们的地球家园。博尔曼后来回忆说：“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动人的景色，思乡情绪奔涌而出，那是绝对的思乡病，在我的全身涌动。它是太空中唯一有颜色的物体，其他的一切非黑即白，但地球不是。”洛威尔描述说，我们的地球简直是“一块壮丽的绿洲”。

我最近采访了洛威尔，如今的他年届80，精力旺盛，身体健康，是芝加哥附近“森林湖的洛威尔”餐馆的老板，他的儿子杰伊是这家餐馆的大厨。在阿波罗8号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因担任命运多桀的阿波罗13号指令长而名声大噪——1970年阿波罗13号在前往月球的途中因燃料箱爆炸而险遭不测。（1995年，在罗恩·霍华德执导的电影《阿波罗13号》中，洛威尔的扮演者是汤姆·汉克斯。）“对我来说，阿波罗8号无疑是一个至高点。阿波罗13号当然不那么愉快，毕竟危险一触即发。”

他没有忽视那张照片的重要意义。“主色调为白色、蓝色和棕色，”他回忆道，“地球上草地和森林的绿色被大气过滤掉了，从太空中看，宛如淡蓝的薄雾。”由此带来的效果是，给地球增添了一个特别强烈的蓝色外观。

“比尔（安德斯）手持装有彩色胶卷和长焦镜头的相机，”他说，“照片就是那部相机拍摄的。从月球上用肉眼看，地球大约只有拇指甲那么大。长焦镜头使其看起来更大一些，照片由此显得特别精彩。”（七个月之后，站在月球表面的尼尔·阿姆斯特朗也注意到，他可以用拇指遮蔽掉地球。数年后有人问他，那会使他感到真的很大吗？“不，”这位伟大的宇航员回答道，“它让我感到真的、真的很渺小。”）

到12月25日圣诞节，整个世界都被阿波罗8号史诗般的旅程所吸引：1968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度，地球上的人们迫切需要分散注意力。在美国，罗伯特·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遭到暗杀，越南战争急剧恶化，民众和学生冲突席卷美国城市。在欧洲，“布拉格之春”被苏联坦克镇压。人们需要振奋精神，得知人类到达了月球，那绝对是一针强心剂。

探月的时间安排上另有一番曲折。当时，斯坦利·库布里克和阿瑟·C·克拉克的科幻史诗《2001太空漫游》正在全球上映。（三个月前，阿波罗8号的宇航员参加了在休斯顿举行的首映式。）电影结尾是一个胚胎形象的“星童”悬在太空俯视地球：一个微小、闪光的蓝色圆盘，和安德斯所拍摄的照片非常相似。不过，阿波罗8号和《2001太空漫游》之间的联系远不止于此。影片把太空旅行描述为寻常之事，为了证实其视觉的正确性，有人在绕月飞行。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当时是在校大学生、太空计划爱好者——觉得，科幻作者和电影摄制者的所有那些梦想可能立即会实现。那是一个奇妙的圣诞节。

其实，如果说阿波罗8号是真实的“月亮上的人”的故事，一点不错。到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乘坐阿波罗11号抵达月球的时候，世人对载人探月飞行已经习以为常。相比之下，阿波罗8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毫无疑问，你可以很容易得出结论：值得冠以20世纪最伟大事件的是阿波罗8号，而不是阿波罗11号。洛威尔就是那样认为：“阿波罗11号发射时，我坐在查尔斯·林德伯格旁边。他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件，但你知道，你们是探月计划真正的先锋。’”

安德斯、博尔曼和洛威尔绕月飞行了10圈。然后，当他们准备返回地球时，宇航员们举行了最后的电视新闻发布会。当时，他们在距月球表面70英里（112公里）的高度掠过，依次朗读圣经《创世纪》的前10节。很多人认为，在即将离开月球时朗读《旧约全书》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不过，所有三个人（至少当时）都笃信宗教：博尔曼和洛威尔是新教徒，安德斯是天主教徒。《创世纪》与送他们探月的科学家们所支持的说法迥然不同，但三个人在朗读时毫不含糊。不管怎样，他们的朗读在美国并未引发争议。

几个小时之后，洛威尔再次点燃服务推进系统引擎，阿波罗8号开始返回之旅，于12月27日溅落在太平洋上。在宇航员等候美国海军打捞时，10英尺（3米）高的海浪击打着他们的航天器，博尔曼再次出现不适。除此以外，他们的返回之旅算是取得了成功。

此后，安德斯的彩色胶卷冲洗之后传给了新闻媒体。《时代》杂志的照片说明只用了“黎明”一词，而《生活》杂志则发表了一大堆的探月照片，其中包括一张扩大的海报大小的“地出”照片。

七个月之后，阿波罗11号登上月球表面。这是终结太空计划的开始，三年之后，阿波罗17号从月球升空，成为人类访问这个死寂世界的最后一次。为这项计划出钱的美国公众对探月感到厌烦了，转而更加关心国内务事。罗伯特·普尔在其新近出版的书《地出：人类如何首次看到地球》中写道：“回顾过去，不难看出‘地出’标志着一个转折点，在这一时刻，太空时代的意义从对太空意味着什么跳到对地球意味着什么”。

人类花费巨资试图探索另外一个世界，结果重新发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阿波罗17号宇航员哈里森·施密特是最后踏上月球的人之一，他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如同我们童年的故乡，我们只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真正看到地球，” 他写道。

然而， “地出”故事的所有总结中，最精辟的是诗人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最后一部分：

我们不会停止探索
而我们所有探索的终点
将会是到达我们开始时的起点
并第一次对那里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