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崩村的藏民迫切需要电和一条公路,这是高山区,天气寒冷,没有电,取暖、烧开水,一切全凭烧柴;没有路,建筑材料运不进来,盖房子也全靠木料,所以森林盗伐时有发生。
村民阿鹰布说,客栈保持合适的菜量特别困难。因为没有电,所以没有冰箱,菜怕坏掉,所以不敢买多,只好隔几天就徒步出山去县城买一次菜,他习惯了走山路,比游客快得多,可来回也要一整天。
当地政府迟迟不给通电通路,村民们很不高兴。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一位副局长说,他们想保持开发和保护之间的平衡。如果从遥远的山外把电引过来,线路会破坏森林,所以他们考察了雨崩的河流,觉得可以开发一个小型的水电站,既不大规模破坏环境,又解决用电困境;至于公路呢,他觉得还是不开的好,修路会伤害这里的环境与景观,“那就像在梅里雪山美丽的脸上添了一道伤疤。”他说,而且,他认为,如果修了公路,成千上万的游客将不可控制地涌进来。
他提出另一个方案:在不太伤害景观的地方修建一条索道以代替公路。索道既可运人,也可运进货物,运出垃圾。
但电和公路的方案只是在设想中。梅里雪山国家公园局虽然想解决问题,但正如上篇文章中提到的,目前其权限不够。而当地县政府的意愿也不强,因为梅里雪山景区由州上的旅游公司管理,县里认为,既然州政府派出机构管理,那应该由这些机构来处理景区内的基础建设。但收门票的旅游公司是个企业,赢利是其主要目标,社区建设不是它的责任。于是,对雨崩村来说,来自政府的基础建设,似乎只有那个向游客收门票的管理站。当然,门票收入,村民是拿不到的。
雨崩没有电,村民们引溪水发电
在大山另一边的明永村,门票收入造成村民与旅游公司更大的矛盾。举世闻名的“明永冰川”就以这个村子为名。卡瓦格博峰覆盖着万年冰川,冰川从峰顶一直延伸到海拔2700米的明永村森林地带,这是目前世界上最为壮观和稀有的低纬度低海拔季风海洋性现代冰川。但现在冰川退缩的痕迹非常明显,明永人、旅游公司明永管理站的大扎西告诉我,冰川长度11公里,最近10年来大约消失了一公里。冰川融化的原因很难判断,人们倾向于用“气候变化”来解释。
明永冰川年年退化
如同雨崩村,明永冰川是梅里雪山旅游的另一处重要景点。冰川脚下的明永是个藏族村庄,全村51户,300多人,家家户户为游客提供牵马上山服务。在前两年,每家每年差不多收入七、八万。但最近修路,从香格里拉机场到德钦开车要十来个小时,所以客人减少,收入剧跌。
旅游公司与明永村藏族百姓的矛盾此时凸显出来。百姓认为,景点的门票收入,应给世世代代居于此的百姓分成,实际上,旅游公司所收的80元门票中,有5%是给当地政府的。但当地百姓从没见过这笔钱。
现在牵马的收入少了,村民更不满意,在过去的几个月,时常发生游人与当地人的纠纷。如果客人骑马上山,村民尚有收入;如果客人宁愿自己爬山两三小时去看冰川,村民就一分钱也赚不到。所以村民们在路口拦着,客人若是骑马,那么热情接待,105元一位;如果不骑马,对不起,请您交10块钱进山费。
不骑马的客人可就不高兴了:“我已交了80块门票钱,凭什么再要我10块钱?这不是打劫吗?”于是起了争执。村民不高兴,游客更不满意,10块钱不多,但认为收得没道理,后来投诉不绝,当地政府来协调,不久前刚强制取消了这10块钱的收费,但无法让百姓心服:你们拿走了钱,凭什么让我们老百姓吃亏?
我骑马上山,两个小时后即可看到冰川了。观看冰川的木质阶梯年久失修,有些木板两边的钉子不起作用,若不小心,脚踩上去,板子会活动,楼梯那么陡,一旦踩滑,可就危险了。观景平台上的角角落落里有不少垃圾。
明永明川观景台上的垃圾
谈起这些事,大扎西一肚子不满意: “基础设施老化了,没人去管,栈道没有人维修。电没人管、水没人管、泥石流没人管! 这主要是政府造成的,因为他交给企业来经营梅里雪山,企业把它的经济利益放在第一位,钱拿走,不好的东西全留在这里,比如垃圾。”
滇西北是中国旅游最热的区域,这里有虎跳峡、玉龙雪山、泸沽湖、长江第一湾、老君山、普达措国家公园等,但最壮美、生物多样性最丰富和最有文化品质的,还是梅里雪山。究其原因,一是大自然所赐,二是当地百姓在传统文化影响下,祖祖辈辈对梅里雪山的保护。
梅里雪山是全世界6000米以上唯一未被登山者征服的山峰。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此山,当地百姓强烈反对,对着卡瓦格博峰跪拜煨桑,祈请山神显圣,阻止这些不敬神山的外来者。后来暴雪突至,17名登山者遇难。1996年,日本登山队又来尝试,当地百姓在澜沧江桥上阻拦,表达强烈愤怒。此次登山又以失败告终。后当地政府尊重当地居民意愿,征得中央政府同意,将梅里雪山定为禁止攀登区域。
当地百姓自古以来有保护神山的传统。阿鹰布说,30年前,乡政府计划在雨崩开一个伐木厂,砍伐神山树木,增加当地人收入。但老一辈乡人强烈反对,说宁愿穷得要饭,也不能破坏神山。
明永村居民大扎西说,神山对居民的护佑,祖祖辈辈都看得到:这里生态丰富,气候舒适,从来没有爆发过什么战争,没有遭受过很大的自然灾害,没有过传染病,居民幸福平安。
大扎西说,正因为藏民族有宗教信仰,才保护了这片原始森林,“如果没有这种宗教文化,梅里雪山早被砍光了。”
但当地政府显然没有充分肯定居民的贡献,在建了收费站后,便把门票收入拿走,居民分不到利益。政府对社区的基础建设投资也远远不够,特别是大山深处的雨崩村,没有电,没有路,没有医疗,村民被迫与现代生活脱节,不但伤害了村民与政府间的信任,也造成对神山的破坏。
与保护生态、促进社区发展相比,当地掌握资源的人们把更多的精力和资金投向能带来经济收益的项目,甚至是破坏环境与生态的工程。
八月,云南媒体报道,梅里雪山所在的德钦县决定在雪山周边“打造12个人工湖泊,再现梅里雪山13峰风采,以满足游客和摄影发烧友观景的需求。”公众纷纷表示质疑,担心此举破坏环境。
几天后,我又收到位于梅里雪山外转经路上江坡村村民的呼吁书,信上说,江坡铁矿擅自进行露天开采,江坡村及周边10多个村子扬尘纷飞。由于剥离放炮的影响,部分房屋墙基、墙体开裂,直接影响村民的人身安全。矿业公司将废弃矿渣倾入澜沧江内,对沿江一线造成极大的水污染,“我们世代繁衍生息之地受到威胁,请愿各界人士伸出援助之手。”
不可遏制的“发展冲动”,是梅里雪山面对的最大威胁。
在雨崩呆了三天后,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山越爬越高,雨崩村越来越小,它在雪山之下,密林之中,显得那么神秘、美丽,充满和平的气息,像极了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我对它依依不舍,又为它怀着深深的忧虑:“等我下次再来,‘香格里拉’,你还在吗?”
刘鉴强是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总编辑。
本文图片作者:刘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