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大象,那会是什么画风?
首先,你会发现自己的脸上多出了一只甩来甩去的,仅有两根指头的手。这条手像生殖器一样敏感,却能推倒一堵墙或捡起一颗樱桃。你会发现,好友们纷纷用它们的“手”在你的嘴里探来探去,只是为了增进友谊。你也可以用这只手“闻”到数英里外的水源和脚下的野花。这只手可以带给你五种讯息:一,迫在眉睫的危险;二,潜在的威胁;三,食物和水;四,短期及长期的天气预报;五,愉快。
你脚下踩着的土地已经被污染所侵袭。随着卡车和出租车驶过,地面嗡嗡地震动着。这种震动轻搔着你脚上环层的触觉小体,让你不由得抬起脚来。你可以用自己的脚听到声音,你的股骨会变成扩音器。在你走十英里去寻找早餐的过程中,将会用跨越10个八度的声音和朋友们聊天。这会吵得附近的人类感觉自己像被敲响的鼓,因为次声波会不断震动着他们的胸口。
如果你是一头雄象,你唯一的作用就是繁殖,如此而已。
即便整个城市都变成草地,而非水泥路面并且遍地狗屎,你仍然会觉得它太小太小了。你会觉得一层层的环路就像个紧身胸衣。你会闻到外面芬芳多汁的草木气息,从而充满怀念和向往。但你仍然会把现有条件用到极致。你会沿着迷宫般的老路行走,这是依靠早已作古的大象们的智慧形成的,如今传给了你的女族长。你会拥有最愉快的政治体系,掌管在睿智的老妇人们手中。她们凭借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和判断获得领导地位,不是为了权位而谋求权位,而是为最多数的成员谋求最大的福祉。
幼稚的男性中心主义的尼采主义毁灭了现代人类文化,但在这里没有它的位置。如果你是头雄象,你将处于边缘,在家庭集团间来回游荡(但永远不准分裂它们)或者和你的单身汉朋友们在乱糟糟的象窝里鬼混(不过与男性人类相比,你的行为通常更温和、愉快和温文尔雅)。你唯一的作用就是繁殖,如此而已。至于政治,那是雌性们的事。
你将成为一个社群主义者,关系在这里就是一切。这并不是说你不能独自生存,尽管成为社群成员必然能够带来一些生存上的好处,就像那些加入某个教会或者保龄球俱乐部的人会活得更长。没错,在某种层面上你的利他主义可能是一种互惠的利他,我给你挠挠背,你也给我挠一挠背。这种利他主义也可能是基因决定的,你的流血牺牲通常是为了保护那些携带相同基因的大象亲戚。
但更重要的是,肩负与社群相关的责任就是会让你感到愉快。大象们为什么要去找其它的大象呢?主要不是为了求偶,也不是为了有更多同伴来感知偷猎者的气息,更不是它们觉得别的大象能找到营养特别丰富的食物,只是因为它们喜欢彼此陪伴。
这其实丝毫不应该令人吃惊,但许多人类却会感到惊奇。这说明我们在所谓只有人类才拥有思想和真正情感的人类中心论的谎言里陷得有多深。这个谎言是科学原教旨主义的最典型体现。值得庆幸的是它如今已经过时,但它曾长久阻碍对动物行为的研究。
大象们为什么要去找其它的大象呢?很简单,因为它们喜欢彼此陪伴。
作为一头大象,你是有思想的。不用怀疑,你也是有意识的。所有证据都能证明这一点,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你已经拥有一种自身有别于其它事物的自我认识。当你轻蔑地看向人类的时候,会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吃显然被污染了的食物,为什么选择过悲惨而孤单的生活,为什么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野心和焦虑上。这种心情只属于你自己,与其他大象都无关,更不是“动物性”的条件反射。这是从你眼中看到的东西,你也明白这是你在思考。
美国生态学家卡尔·萨菲纳认为,大象X可以理解大象Y与大象Z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亲缘关系或者单纯的友谊。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吧:大象X要对自身有所认识,还要将自己放到其它大象的角度进行思考,而且必须给自己清晰阐释一个三方关系的概念,这需要多么复杂的思考!或许大象们就是通过构建、评估和选择命题的方式向自己解释这个世界,这种思维能力与人类不相上下。
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难以接受。的确,认为动物如果有思想也是和人相似的思想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我们姑且按照人类的方式来把自己想象成大象吧。我们可以对这个看似异想天开、多愁善感的文学性设想进行某种生物学上的辩解。你和大象都有思想,这个思想由同样的材料产生。你们的思想也利用同样的方式和世界打交道。你们的神经学硬件只有敏感度上的差别:当你和大象都踩到一个钉子时,作为神经递质的钠离子和钾离子流都要通过同样的分子闸门;你们都依靠同样的古老荷尔蒙来调节愉快、愤怒和紧张等情绪。“如果被扎伤的话,”大象(用高低不同的声音组合和100多种明显的身体运动)问道,“我们会流血吗?”它们当然会。
当一头刚刚丧子的母象把死去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象牙上时,它在伤心。
我们可以谨慎地像儿童绘本作家比阿特丽克丝·波特那样用拟人的方式看待大象。当它们眼睛附近的颞腺湿润的时候,就是和我们一样动了感情,它们在哭泣。当一头刚刚丧子的母象把死去的孩子放在自己象牙上,垂着头颅在象群后面踽踽独行好几周,她是在思悼自己的孩子。当其它大象好几个小时围坐在一头死去的大象身边,它们正在哀悼同伴。当它们用土壤和植物盖在大象的尸体上,或者移动大象的骨头,它们在表示敬意。当它们盖住一个死掉的人类,或者用树枝为一个受伤的人类筑起一座防护墙,它们是在表示对我们共同命运的移情认知,这是值得人类学习的。用亲爱的还原论者们的话来说,这些生灵完美地阐释了大道至简的真谛。
如果大象有思想,如果思想(看起来似乎)能够扩展到我们通常认为作为载体的大脑之外,我们就能期待它们能与远处的大象进行交流,或许还能与其它物种建立联系。有一些不那么确切的证据似乎表明它们可以做到这一点。肯尼亚大象庇护所的一位饲养员告诉萨菲纳,这里的大象从很远处就知道其它大象正在路上走,这个距离远远超过了我们通常的感知范围。这就像非洲南部卡拉哈里的布须曼人可以知道在五十英里外的人们正在猎捕什么动物,还知道猎人什么时候回结束狩猎返回部落。当“象语者”劳伦斯·安东尼死去的时候,他救援的两群大象连续两天来到他家,而之前它们已经有一年没有来过了。
我们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否定非人生物的思想、意识和“人格”,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如果它们是人的话,就会是比我们更好的人。这样就尴尬了:它们建立了更好的社群;它们彼此和平相处,也不像我们这样精神病一样地对待其它物种。它们所掌握和利用的自然世界信息也远比我们更多。
回到我们最初的设定:你变成了一头城市里的大象。你在城市里住得将比大多数人类居民都更充实和满意。你所有的感官都将充分发挥作用,而不会像大多数可怜的“无感”人类一样,只会使用自己的眼睛,然后把视觉图像转化成与真实世界联系不大、关系失衡的抽象概念。你将比任何伦敦佬、纽约客或马德里人,任何地理学家、历史学家、动物学家、植物学家、警察或恋人们,都更了解你的城市,尽管你的老家其实在非洲。变成大象的你,会是一个更好的自己。
但是,要小心。你很有可能惨遭屠戮,因为有人看上了你的那对长牙。
作者简介:查尔斯·福斯特,牛津大学格林坦普顿学院研究员,《化身为兽》一书作者。本文中的部分思考基于卡尔·萨菲纳的《超越语言:动物的感与想》。
原文首发于卫报,经同意后转发。
翻译: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