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壤国家公园(Ream National Park)位于柬埔寨西南部,68岁的森占塔(Sen Chantha)居住的沿海村落就在这个公园里,房子对面就是碧波荡漾的泰国湾。“以前我们想吃鱼的时候就直接到这里来捕,但现在全都变了,所有的自然资源都没了”,他说。
这里的红树林、湿地和岩石海岸赋予了云壤国家公园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也吸引了投机的开发商。柬埔寨政府颁发的大型旅游度假区的开发许可导致了森林砍伐,以及具有重要生态意义的红树林所生长的湿地环境被排干。
占塔从上世纪90年代初就住在这个名叫布雷·德罗贝(Prek Trabek)的村子里。他说:“从这出去,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很多平整土地的大卡车……他们已经开始在四公里外砍树了,估计也会砍到这儿来。”自从森林消失后,占塔就致力于对抗由柬埔寨权贵支持的开发商,捍卫自己的家园。
被剥夺的权利
包括占塔家在内的100多户村民与中国宜佳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冲突持续了好几年,后者的特许经济用地围绕着这这个村庄。宜佳公司允许村民继续住在原地,但是严格限制他们的生活和工作范围。
55岁的崔恩·特罗普(Choeun Trop)说,宜佳不仅侵占了她的一部分土地,还阻止她在森林里采收藤条。
她说,过去两三年里,宜佳公司员工对她们村进行了严密监控,甚至一度要求村民携带身份证,并禁止外来游客进入。
特罗普的儿子因为16岁时参与了一场反对宜佳的抗议现在在监狱里,在那场抗议中,一些抗议者拆除了公司设置在园区入口的岗亭。
她说:“对我们穷人来说,这简直太难了,我们找不到人帮忙。”她曾试图寻求两家柬埔寨维权组织的支持,但是两者都表示无法插手此事。她说:“我就一直哭啊哭啊,但是我又怕我哭得太多再晕过去,那样就没人照顾我儿子了。我儿子也哭,因为监狱里的环境太可怕了,睡觉的地方很小。”
珍贵的森林和湿地
云壤国家公园占地面积3.4万公顷,地形景观丰富,包括Prek Tok Sap河口,低地山脉、绵延数英里的红树林,海草床、珊瑚礁,以及两座岛屿的部分地区。
红树林覆盖着这里7%的土地面积,其余森林的覆盖率则达到55%。红树林是一个维持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的生态系统,它为很多植物、鱼类、甲壳类动物提供生境,它所带来的渔业滋养着当地人民。
哥本哈根大学生态学家罗伯特·施密特(Robert Schmidt)2006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公园深处覆盖其13%土地面积的干燥林区域,可能依旧庇蔽护着最后一群稀有的“林牛”(kouprey)。
1995年刚刚成立时,云壤国家公园中存在着大量的商业森林砍伐和捕捞活动——资源开采导致占其至少三分之一面积的环境被严重改变。
找到办法遏制这种状况是新成立的国家公园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而包括亚洲开发银行和联合国在内的国际组织参与进来寻找解决方案。受到国际资助的项目主要致力于为公园制定管理计划并培训护林员。1998年底公园总部揭幕之际,时任环境保护部部长莫马烈(Mok Mareth)承诺,将把云壤国家公园打造成柬埔寨保护区的“样板”。
虽然这些受资助项目确实为商业性资源采掘画上了句号,但非法砍伐和捕捞仍旧“猖獗”,腐败的警察、海军军官和渔民“联手”对公园实施掠夺。后来,当2000年国际资助到期后,公园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财政支持。
当时,多份报告建议将发展生态旅游作为公园筹措资金的途径之一。在2001年东南亚经济与环境项目(Economy and Environment Program for Southeast Asia)发表的一份报告中,学者桑纳克瓦罗·塞尔·德·洛佩兹(Thanakvaro Thyl de Lopez)描述了一个“梦幻公园”的情景——当地人可以继续生活在园区内,并以可持续的方式使用其资源,同时发展自然旅游来创造收入。
但报告提醒,这种模式需要国际资助方的支持。但是当时这些资助方的项目并未得到续期,因为这些它们对此“缺乏兴趣”。
从天而降的开发商
随着发展可持续旅游的承诺逐渐褪去光芒,商业旅游开始进场。
2008年6月,柬埔寨首相洪森签署法令,授予两家公司——宜佳和常青胜利与亚洲度假区开发公司(Evergreen Success and Asia Resort Development,后文简称“常青胜利公司”)土地特许经营权。
其中,宜佳公司获得了公园内3300公顷土地,并将这块地取名为“金银湾”。当记者们在2021年1月来到这里时,发现了十几个酒店大小的未完工的建筑物,大多由柬埔寨保安驻守。其中一个工地外矗立着一个标牌,上面同时用高棉语和汉语写着“沁悦·云壤国家海岸”。
再往里走,一块块新铺设的道路通向一片片被清伐的土地,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灰白色别墅在荒芜的红土地上伫立。另一条路的尽头是一块新工地,挖掘机正在平整一片山坡,残余的树根还悬挂在人造的悬崖上。
另一家公司,常青胜利公司,获得了2377公顷土地的特许经营权。
来自中国台湾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利鑫集团也正在大力推销其在云壤国家公园的“西港新城”开发计划。去年9月利鑫在其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广告就强调了这个项目的生态旅游特色。但是,度假村的规划包括在国家公园内部建设高尔夫球场、赛马场、赌场和酒店等项目,这些都被红树林包围着。
2016年《金融时报》 的一项调查显示,在当地环保团体表达了对森林砍伐的担忧之后,柬埔寨内阁撤销了宜佳公司的土地特许经营权。但是公司随后获得了柬埔寨领导人对后续开发的支持。
宜佳的金银湾开发计划包括赌场、豪华酒店、会议中心和医疗康复设施。从其微信公众号宣传的内容来看,该项目面向的是那些希望在柬埔寨分得一杯羹的中国开发商,以及游客们。2020年11月,宜佳与中海天鸿置业(柬埔寨)举办了一个小型奠基仪式,后者向宜佳租赁了4万平方米的特许经营土地,租期99年,与宜佳在2008年所获得的云壤国家公园的特许权期限一样。然而事实上,柬埔寨法律规定,在没有与政府签订新合同之前,不得将特许经营权转售给其他公司。
持续的生态环境影响
在云壤国家公园内,除了目前借发展旅游之名正在进行的土地清理工作之外,非法砍伐活动也仍在继续。占塔说,国家雇佣的公园巡护员虽然频繁巡逻,但会放过给他们钱的伐木者。占塔曾经参加过巡逻,他声称亲眼见过受贿。
根据上述2001年德·洛佩兹的报告,公园内约一半的村民都参与过非法砍伐。占塔和其他村民们承认,在宜佳工作人员阻止他们之前,他们确曾砍伐树木自用。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说:“环保部官员指责村民毁林,但根本不是我们,而是外来的人,被大老板雇来清理土地的人。”
与此同时,云壤公园沿岸和西哈努克省其他地区也遭受着威胁。柬埔寨渔业局保育事务总监欧克·威博(Ouk Vibol)表示,过度捕捞也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拖网渔船会卷走它们可以找到的所有鱼类,并在这一过程中破坏海草床。欧克表示,在公园内发展旅游业造成的红树林损失也正对渔业资源产生重大影响。
他说:“如果你破坏了一块栖息地,那么就会对在生命周期中任何一个阶段使用这块栖息地的物种造成切实的负面影响。”
就在云壤国家公园外,一家名为“Canopy Sands Development”(直译为“林冠沙业”)的鲜为人知的中柬合资企业从政府获得了许可,在沿海427公顷的区域内开展大规模填海工程。这家企业在拿地之前一个月才刚刚成立,其多名股东执掌着柬埔寨多家大企业,其中包括太子集团(Prince Group)。
这片海岸曾经拥有拥有丰富的鱿鱼、螃蟹和鱼类,然而上述以及其他一些沿海工程彻底改变了当地渔民的生活。
27岁的曾拉(Chan Ra)把船停靠在Canopy Sands development工地的北边。他说,现在下网得非常小心。捕捞鱿鱼的网是用海螺壳做的,吸引鱿鱼进入躲藏,并不用放诱饵。壳网虽然耐用,但是不便宜,经常被这家公司的挖沙船破坏。
目前,岸边仍然能捕到一些鱿鱼,但是曾拉说,要想捕到螃蟹就得去更远的水域。
曾拉这些天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船上,因为另一家公司也开始在他之前生活的海湾填海造地。他说: “以前我们能坐船回家,现在他们把海湾都填平了。”
由于这些开发项目,曾拉不得不搬了三次家。像许多当地人一样,他在没有正式购得土地所有权的情况下建了一个房子。在地价上涨前,政府很少要求建房之前获得土地所有权。
无处得安身
32岁的南然(Nam Then)在距离宜佳园区入口几公里外的一处山坡上开了一家小杂货铺。由于这家企业的用地与当地人的传统土地相重叠,导致双方之间长期存在纷争。尽管南然并未直接受到影响,但是他对邻居们的担忧感同身受,并且也参加了在云壤村社办公室为此举行的会议。
他说:“我们在社区里共享信息,因为我们是同一群人有着同样的感受。我也生活在这个社区里,只不过在另一片区域。“
去年6月,柬埔寨政府终于把土地分给了受宜佳公司园区用地影响的三个社区,并承诺给他们地权,但细节内容尚未敲定。南然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满是文件的塑料文件夹,这些文件勾勒出了这些地块的轮廓。他说,有些家庭没有关注此事,但是他和其他人都在密切关注这个进程。
南然2007年搬来他现在的住处并开了这家店。他说:“2007年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势单力薄,没有任何通信系统,还住在军事区里。所以如果想抗议,压力可想而知。”
南然现在的家在同一座山的另一边。自从搬到这里后,基本没怎么受到干扰。但是在1月底南然告诉记者,他家对面的土地大部分都被清理了,他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当记者在黄昏时再次路过他家时,一辆挖掘机正在山上修建一条新的道路。
回忆刚搬来的时候,南然说:“这里全是森林,巨大的森林,根本没有路。”而如今对云壤的村民来说,“处境太难了,因为现在房子全都在公司的土地上了。”
翻译:Est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