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库区两岸,是跌宕起伏的巴东丘陵。在这片连绵不绝的背景中,一块仿若北京天安门广场一般大小的空地占据了重庆长寿区晏家镇白石村,"MDI一体化项目现场"指示牌宣告,全球最大的MDI工厂将诞生在这里。村民口口相传,德国的巴斯夫要来了。
经媒体披露,该项目的选址引起舆论轩然大波。一些环保界人士称它为"三峡天灵盖上的定时炸弹"。
重庆巴斯夫的背后,是长江三峡库区隐隐燃起的化工投资热缩影,除了巴斯夫,还有中石油、重钢集团等化工巨头即将落户库区。没有人知道5年之后的长江会变成什么样。
而长江成库后的环境问题,一直为各界关注。本月中旬,记者至三峡库区沿线采访,发现就业发展和环境之间的矛盾突出。广阔的长江腹地因为丰沛的水资源,正在成为化工投资的新一轮热点。此次巴斯夫项目能否顺利引进,将成为三峡库区化工产业投资的风向标。
重化工移民
巴斯夫是来自德国路德维希港的化工巨头,它的产品从农药到特殊塑料。在中国,巴斯夫的工厂遍布上海、南京、广州、吉林。重庆MDI是巴斯夫瞄准中国西部市场的生产基地。
MDI的化学名是二苯基甲烷二异氰酸酯,它是合成聚氨酯的原料。聚氨酯的简写叫PU,它是都市女性几乎人手一个皮包的原料,也是户外旅行者登山鞋底的原料。
巴斯夫公司大中华区董事长关志华曾经这样解释选址重庆的原因:重庆拥有生产PU的天然气资源优势,而且,重庆发展建筑和汽车行业潜力巨大,销售前景看好。
于是,长寿区晏家镇白石村,这个紧靠着三峡库区的村庄,它的命运即将和这个跨国公司紧密联系在一起。
白石村此前是个地道的农业村,现在,仍不时有河鸥在田野上空掠过。按照规划,这里即将变成世界五百强的厂房。白石村村民将变成重化工移民,他们正在络绎不绝搬离原来的村庄,崭新的搬迁安置房一片片矗立在长江岸边。
现代的物流系统正在筹建,未来的长寿工业园区火车站就选址在巴斯夫背后。一些村民遗憾地说,如果不搬走,以后可以从这里坐火车去上海。
白石村老支书胡全友摆开小板凳,坐在村口和村民唠家常。他说,"发展啊,老的不如新的,资本主义国家当年哪里有我们发展这么快"?
胡全友掰着指头数,两年前,巴斯夫一期平整土地的时候,有8个生产队进了城;修二期,有13个生产队进了城。白石村有1300多村民,现在搬了1100多人进城,只剩下200人。等巴斯夫项目建成运行后,包括胡全友在内的200人也要全部进城。
进城后的生活还未知,但工厂可能带来的好处令人向往。"那些有工厂的地方,石盘、渡口,肥得很",胡全友说,"村主任、支书个个开上了高级小车"。
然而,就业机会并不会向年龄偏大和技术缺乏的村民倾斜。要进入这些现代化工厂,还有重重障碍。
虽然不能直接进厂,但巴斯夫将带动的上下游就业依然不容小觑,按照2007年平整场地时重庆市政府和巴斯夫公布的日程表,这个全球最大的MDI基地,将在2012年投产,届时将形成年产值500亿元人民币的天然气化工集群,可直接或间接带动库区25万人就业。
三峡"天灵盖"的重化工城
更多人是环环相扣的受益者。比如开出租车的李小红,他在长寿跑出租月入将近一万元。对库区的工业发展,李小红有一种矛盾的心态,工厂多了跑项目的人多,钱容易赚,但太多了也不行,人受不了。
在长寿,偶尔能闻到刺鼻的气味。土生土长的长寿人能准确地指点出,醋酸厂和生物厂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在哪座山头上能闻到哪些工厂的气味。
三 峡库区的长寿已经变成一座重化工城。李小红说,如果有人不舒服,在长寿检查不出来,去重庆检查,至少就是癌。这让一些长寿人皱眉头,不过,也有人摆摆手, 表示不在乎。长寿在三峡库区的头顶上,被人比喻为三峡的天灵盖。在这里,一个巨大的化工产业园已经兴起,未来它的规模会更大。长寿要迎接三个大项目——— 500万吨年产能的重钢、40万吨年产能的巴斯夫、千万吨年产能的中石油炼油厂。化工园区所在的晏家镇,村民口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即使长寿其他厂都 垮了,就靠这三个项目,长寿经济也垮不了。年轻的直辖市重庆,进入了产业结构调整期。按照"退城进园"的思路,重化工业陆续搬迁出主城区,为新兴的轿车 业、电子制造业提供空间,而距离其一小时高速车程、下游的长寿化工园区正是转移的重点。
长寿发展化工业的基础引人注目。而这一点在选址时,也被巴斯夫看中。三线建设时期,相继有四川维尼纶厂、四川染料厂、长风化工厂等大型化工企业在长寿兴建。当地人把他们简称为川维、川染、长化。
长寿即将形成完整的化工精加工产业链,长寿化工园区告诉记者,这叫"五个一体化"工程。配套设施正在完善,比如为了迎接耗资240亿元搬迁的重钢,长寿新建了两座长江大桥,连接重钢所在的江南镇和长寿主城区。
什么叫重庆的大城市、大农村?在长寿,你能把这几个字吃透。位于城区最高处的中心广场,每到夜晚,就像一个发光的宴会,吸引着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开始消费,吃"乡村鸡"、逛"重庆长寿百货",悬挂在百货大楼上的楼盘广告闪闪发亮。
有人反对,有人来争
工业投资带旺了长寿经济,而硬币的另一面,重化工业的环境风险也不容忽视。比如正在引进的巴斯夫MDI项目。
本月,国家环保总局原则上批准巴斯夫项目建设的消息传出后,引发舆论关注。一些NGO组织和环保人士相继发表了对巴斯夫落户重庆旗帜鲜明的反对意见。
绿 色和平科学总部实验室指出,MDI挥发性小,容易储存管理,它本身对环境和人体的毒性危害并不强烈,但其生产过程中可能用到的原料和中间产品却十分危险。 根据公示的环评报告,MDI中间产品包括40万吨硝基苯生产装置和30万吨苯胺生产装置,这两种化学品毒性极强、容易通过呼吸道摄入,长期接触会对人体中 枢神经系统造成严重损害。
值得一提的是硝基苯,它在2004年曾引爆了著名的松花江污染事故。当年,中石化吉林公司双苯厂爆炸,致哈尔滨市停水四天。
鉴于三峡库区环境的敏感性,绿色和平污染防治项目主任张凯表示,希望这个项目在建设之前,能针对更广泛的公众,更彻底公开相关信息。
记者就此咨询了重庆环保局,得到的答复是,巴斯夫项目在设计中采取了有效的环境风险防范措施,建立车间、厂区、园区三级环境风险防范系统,环境风险可以得到有效控制,能够保证三峡库区水环境安全。
重庆环保局副总工徐渝告诉记者,重庆的自动监控网已经包括上百家可能产生环境风险的工厂。如果巴斯夫投产,它也将成为这上百个被监控的重点对象之一。
然而,三峡水库的高度敏感性,仍然令质疑者的意见异常引人注目,这远远超出了重庆长寿化工园区的想象。从去年开始,园区领导即高调宣布该项目选址的相关信息。然而今天,他们对这个话题避而远之。
"这个项目是市领导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在重庆市环保局和化工园区,记者分别听到这样的说法,"网上炒作一起来,当初和重庆争巴斯夫的地方政府又起劲了,想把这个项目再争回去"。
巴斯夫:决不放弃重庆MDI
事实上,巴斯夫项目并未板上钉钉。
虽然巴斯夫(中国)有限公司向南都记者声明,决不会放弃重庆MDI.然而,他们同时承认,虽然该项目已经通过了环境保护部的技术复核审查,但这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步,下一步,需要获得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的核准。这意味着"巴斯夫重庆MDI项目的审批程序仍在进行中"。
而影响全球的金融危机,也将影响重庆MDI的进度。巴斯夫表示,他们预计2009年全球MDI市场将下滑,中国也不例外,这一新形势会影响重庆项目的日程表,尽管现在提供细节还为时尚早,但预计的投产时间可能比之前公布的2012年更晚。
面对NGO和环保人士的质疑,巴斯夫向南都记者表示,他们了解三峡的重要性。在长江这条关系到数亿中国人饮水安全的上游,建设这样一个大型化工厂,巴斯夫工厂所有的生产装置在建筑、工程方面都将采用全球最高标准。
他们同时指出,位于长江沿岸的巴斯夫工厂并不是首个在重要河流边上选址的项目,总部路德维希港的巴斯夫工厂也在欧洲重要水源地上游,这个厂已经有140年历史,他们说,"厂区里甚至还有活蹦乱跳的小松鼠"。而且,在美国吉斯玛,巴斯夫的装置也位于密西西比河的旁边。
巴斯夫一直引以为豪的是,他们曾经获得企业社会责任贡献奖。然而,在环境公益组织"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的污染地图上,巴斯夫位于上海的工厂也榜上有名。而据媒体披露,巴斯夫在美国辛辛那提的一家工厂,曾经发生爆炸事故,导致2人死亡及多人受伤。
此外,和国外工厂的做法不同,巴斯夫在中国大陆的15家生产型独资、合资公司均未向公众公开污染物排放信息。这被绿色和平指责为污染物排放的双重标准。
对以上指责,巴斯夫本周答复南都记者,环境信息每年都在巴斯夫全球报告公布。但在中国,情况稍有不同,根据中国现行法律,巴斯夫工厂并非向公众,而是定期向当地环保局报告环保信息。
三峡化工布局的环境风险
除了巴斯夫工厂本身可能存在的风险,三峡库区环境的敏感,在巴斯夫项目审批中也将扮演关键角色。在特大型城市下游建设长约600公里、均宽1100米的特大型水库,在世界水利史上还没有先例。而在这样的大型水库边上修筑大型化工厂,世界上也没有先例。
"在三峡库区建设这样的大型化工企业,虽然设计达标排放,但无疑会增加环境风险",长江委长江科学院副院长陈进说。
已有的研究表明,三峡成库以后,库区的自净能力将大为减弱。以前重庆主城区产生的可生化降解污染物,在三峡成库前流到长寿区即可降解一半,而成库后流到长寿区仅能降解10%.这意味着污染物可能长时间聚集在库区。
陈进的专长是研究水利工程中的环境生态保护问题,据他介绍,三峡库区抵抗环境风险的能力并不稳定。作为季节性调节水库,每年4-10月,三峡为了中下游防 洪保持低水位,有多少水放多少水,基本是天然河道;如果污染不大,基本可以稀释。但从11月起的枯水期,三峡水位抬高到175米,蓄水发电,库区如果有污 染,自我降解或者排泄都比较困难。
重庆大学公共管理研究所所长周庆行曾这样在一篇文章里总结,对于重庆这个老工业城市来说,工业隐患和库区水域污染将是这个年轻的直辖市面临的最大危机。
一个背景是,重庆本来就是中国唯一出产天然气的大型工业城市。几十年里,重庆形成了天然气化工的基础。重庆化工业的基础,可以追溯到解放前,新中国成立后,三线建设时又来了一批。最近的几十年,这些企业纷纷从军用转为民用。
川维是天然气化工里转型比较成功的例子。在重庆长途汽车站,有一条路线就是专门到川维厂的,每小时一班,排队的人成了长龙。
库区产业空虚的矛盾
巴斯夫们被积极引进的另一个更复杂的背景是,近年来,三峡库区产业空虚问题日渐突出。
按照原国家环保总局《三峡库区及其上游水污染防治规划》,三峡库区所有年销售收入在500万元以下的造纸厂、制革厂、农药厂、染料厂全部关闭,污染物排放量大的年产5万吨以下的啤酒企业、1万吨以下的白酒企业全部关闭。
"其实根本不用我们去关,它们就被水淹了",重庆市环保局副总工徐渝常年负责环境监测工作,他告诉记者,三峡沿线的小工厂沿江分布,蓄水期间已大多被淹没。
小工厂的关闭缓解了环境问题,却使库区就业难凸现。自三峡工程论证起,库区两岸城市就处在尴尬的发展境地,多年被限制资金投入。
位于库区中部的万州,是转移安置移民最多的城市。三峡库区蓄水的十年间,共有20多万移民搬迁到万州各个安置小区。万州经济的发展不能消化这个庞大的数字,拉客的摩托成为当地年轻人就业的最主要方式之一。
这是一个有颐高数码、有麦当劳、有数家四星级酒店的城市。然而,"工矿企业少,工作不好找",万州人说,而移民更是难上加难。在万州的移民小区富民花园,一些房子窗户被破布遮挡着。"我们这里最穷的移民,甚至一天吃不饱三餐",一位居住在富民花园的移民告诉记者。
很 多移民因此经济状况窘迫,杨业友就是其中一个,他以前是奉节县白帝镇一个村主任,当时选择搬到万州,原本计划孩子可以在这里找个好工作,但情况并不乐观, 工作机会很少,年轻人只能摆摊打零工。"求不到吃",66岁的杨业友摇摇头说,他不得不每天外出务工,打扫清洁,用每个月180元的工资贴补家用。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巴斯夫这样的企业,直接或间接带来的就业前景令人侧目。万州人对长寿人表达了羡慕之意,说长寿工厂多,经济发展比他们好,长寿人更有钱。
一系列的优惠政策下
在 不远的将来,和长寿一样,万州也被规划为重庆的三大化工园区之一,以岩盐为原料发展盐化工。目前,万州投产的大项目还不多,在规划的龙都工业园区,零立的 工厂夹杂在油菜花之间,还没连成片。但更多大型公司的平场已经完成,万州在三峡水库竣工后将成为深水良港,万州到宜昌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正在修建中。
便捷的物流为工业发展铺平了道路。重庆三大化工园长寿、涪陵、万州接连落户三峡库区。
据 重庆环保局公告,去年底,环保部在渝组织召开了三峡库区化工、石化产业环境与发展研讨会,与会专家认为西部地区尤其是三峡库区要加快发展,赞成在三峡库区 发展化工石化产业,但三峡库区化工发展必须高起点,并且控制有毒有害污染物的排放。这次会议被总结为———为重庆市的化工、石化产业发展理清思路,也为 MDI项目及重庆炼油项目的审批创造了条件。
事实上,最近几年,库区化工投资似乎有从紧到松的趋势。
根据重庆市2002年颁布的《重庆市长江三峡库区流域水污染防治条例》第二十九条:禁止在库区流域建设严重污染水体或对水体存在严重污染隐患的项目。已经建设的,由环保行政部门报同级人民政府责令限期搬迁或改造。
但对什么样的企业对水体污染存在严重隐患,《条例》里并未指明,而巴斯夫等大型化工企业显然被有关部门认为不在此范围之内。
现在,走进长寿化工园区,就能看到醒目的招商广告牌,四大优惠政策尤为引人注目———进入园区企业享受国家级开发园区优惠政策、西部大开发优惠政策、三峡库区优惠政策、长寿区优惠政策。
在正在兴建的万州龙都工业园区,记者也看到了类似的优惠政策被贴在显要位置。
问题是,三峡库区是一个紧箍咒,还是一针催化剂?
值 得注意的是,最近几年,长江中上游兴起了化工开发热,重化工作为投资拉动型工业发展的基础,逐渐从沿海转移到内地。中国水资源最丰富的长江,成为化工巨头 圈地的热点区域。继长江上游的成都彭州80万吨乙烯和千万吨炼油厂项目之后,中石油计划建在重庆的千万吨炼油厂也在筹办之中。
库区以及长江上游化工的新布局,将考验三峡库区正式建成之后的蓄水期环境安全。
"三峡应是重要水源保护区,水源保护区本来是不允许投资大型化工企业的",陈进说,但库区情况比较特殊,重庆为三峡牺牲了很多,库区经济发展和环境矛盾比较突出。
据透露,为了预防未来工业发展的环境风险,长江委刚刚完成三峡重大污染事故应急预案研究,涉及到水库调度的内容,还要和三峡建委、防总共同研讨确定。
而作为风向标的MDI仍然在被考核中,据知情者透露,就在记者采访期间,国家环保部再次秘密奔赴重庆,细化巴斯夫的排放标准、排放条件。
2月仍然是三峡的蓄水期,也是上游冰雪消融的季节,长江水透着绿色,两岸城市的污水处理厂还在修建之中,直观印象是,三峡库区的水仍然比国内其它大江大河好。
然而,风险仍然潜伏在这个世界第一的水库中。在三峡长寿江段掌渡已近十年的老周向南都记者表达了他的忧虑:他指着一个个放在楼下甲板上的塑料桶说,我现在仍然吃长江水,江心的水还可以吃,"但工厂一放水,就不能吃了"。
杨传敏,《南方都市报》记者,获得中外对话颁发的首届环境报道奖之“最佳深度报道奖”。
本文最早在2009年2月22日刊登在《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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