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合国所称的 “三重地球危机”（triple planetary crisis）——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环境污染——的背景下，全球各国加快了摆脱化石燃料依赖的承诺。这推高了对锂、铜、钴、镍等关键矿产的需求，因为这些矿产对于生产电动汽车电池、风力涡轮机和太阳能电池板等清洁能源技术至关重要。
随着《巴黎协定》的落实，以及“2030年可再生能源增至三倍”等国际承诺的推进，关键矿产的开采变得日益重要。但能否避免这些产业常伴随出现的负面影响——如环境破坏、社区迁移和人权侵害？在投资者逐渐将目光投向南半球，视其为关键矿产重要来源的背景下，又该采取哪些措施，防止重蹈覆辙？
对于拉丁美洲这样一个掌握着全球最大的锂、铜、钴、镍储量的战略要地而言，能否避免新的“绿色资源掠夺”（green extractivism）时代卷土重来，成为了一道重要的考题。
“绿色资源掠夺”一词由环保人士和学术界提出，用以描述和批判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剥削模式：自然资源、可再生能源乃至劳动力，主要在全球南方国家被大量攫取，却主要服务于全球北方发达国家的企业、消费者和市场。
这一概念建立在20世纪末拉丁美洲提出的“资源榨取主义”（extractivismo）基础之上，并在随后几十年广泛传播。所谓“资源榨取主义”，指的是拉美地区几个世纪以来以环境破坏、社会不公为代价进行资源开采，而出口的原材料又鲜少为本地经济带来真正的增值。批评者希望，在这个打着“绿色”旗号的新时期，这样的老路不再重演。
鉴于拉丁美洲丰富的矿产资源，过去两年间，该领域自然成为外国直接投资的主要流向。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UN Trade and Development Conference）的数据，矿产投资占拉美项目投资总额的23%。
根据国际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发布的《2024年全球关键矿物展望》报告，未来几年，拉丁美洲在矿产开采产值上预计将占全球关键矿产市场的绝大部分，到2030年有望达到1200亿美元。可预见的是，关键矿产投资在该地区将持续增长。不过，矿产加工环节仍可能主要在拉美以外的地区进行，预计未来50%的精炼产能将集中在中国。
对于拉美各国而言，矿产开采既是经济增长的重要机遇，也潜藏着不少风险，比如政府监管执行不力，以及沿用旧有的开采模式从而导致技术进步受限、高质量就业稀缺和贫富差距难以缩小。
问题重重的开采史
无论是在拉丁美洲还是在世界其他地区，采掘行业长期以来都与人权侵害和严重环境破坏紧密相关。社区被迫搬迁、协商不足和社会环境冲突在该地区屡见不鲜。根据拉丁美洲矿业冲突观察组织（Observatory of Mining Conflicts in Latin America，简称OCMAL）的统计，截至本文撰稿之时，拉美地区已有284起此类冲突，其中以墨西哥、秘鲁和智利最为严重。
采矿活动带来了多样的环境影响，包括化学污染、空气污染、噪音污染和光污染、土壤结构不稳定，以及对地貌造成的不可逆转的破坏。矿业对水资源的巨大需求也给当地环境及周边社区关系带来了沉重压力。2014年墨西哥索诺拉河的污染物泄露事件，以及巴西马里亚纳（2015年）和布鲁马迪纽（2019年）的尾矿坝溃坝事故，便是其中备受关注的典型案例。
缺乏透明度和腐败现象，也是矿产开采项目面临的突出挑战，其中包括对中国在拉美地区投资活动的担忧。民间组织持续关注矿业活动对环境、原住民权利、劳工权益和结社自由的负面影响。
委员会、原则与尽职调查
在这样的背景下，必须采取哪些行动，才能避免矿产开采重蹈历史覆辙？.
2024年4月，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推动成立了能源转型关键矿物小组（Panel on Critical Energy Transition Minerals），旨在推动公平、可持续的能源转型，让拥有这些矿产资源的国家和社区真正受益。
作为第一步，这个由政府、国际组织、企业和民间团体组织代表组成的小组提出了七项自愿性指导原则：
- 原则1：整个矿产价值链必须以人权为核心
- 原则2：必须保护地球、环境与生物多样性的完整性
- 原则3：矿产价值链必须以公平与正义为基础。
- 原则4：应当通过收益共享、增值和经济多元化来促进发展
- 原则5：投资、融资和贸易应当做到负责任且公平
- 原则6：必须通过透明度、问责制和反腐措施来保障良好治理
- 原则7：多边和国际协作必须成为全球推动和平与安全行动的基石
此外，该小组还建议，各方采取具体行动，比如设立全球矿业遗留问题基金（Global Mining Legacy Fund），用于解决矿区关闭或废弃后的遗留问题，以及制定循环策略、提升矿产利用效率并减少消耗，以减轻矿业活动的环境影响。
这份提出七项原则的报告踏出了重要的一步，它将人们的目光聚焦在了一些关键的问题上：人权、环境、透明度、发展与负责任投资。未来任何关键矿产的开采活动，都应将这些问题置于核心地位。
除了上述行动，2011年通过的《联合国工商企业与人权指导原则》（UN Guiding Principles on Business and Human Rights，简称UNGPs）也提供了一个重要框架，用于 防止商业活动对人权造成负面影响。该原则明确了国家保护人权的义务，企业在运营及其价值链中尊重人权的责任，以及人权受损时应采取的补救机制。
这套原则已在能源转型和气候变化相关的讨论中被广泛引用，尤其是在涉及开采行业的相关辩论中。它呼吁企业开展尽职调查，主动识别、预防并减少负面影响，同时敦促各国将尽职调查要求纳入强制性规范。
在欧洲，法国、荷兰和德国等多个国家已经出台了强制性人权尽职调查法律，要求企业进行风险评估并采取预防措施。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欧盟于2024年通过了《企业可持续发展尽职调查指令》（Corporate Sustainability and Due Diligence Directive，简称CSDDD），要求所有27个成员国的企业对人权与环境风险进行防控。这项指令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但仍是引导欧盟企业，尤其是与拉美地区供应链相关企业，遵循人权与环保标准的重要行动。
然而，今年2月，欧盟提出简化CSDDD，并将其与另外两项指令合并。此举不仅将导致指令的各项要求被弱化，更将免除企业的法律责任。这无疑是一个倒退，与UNGPs的原则背道而驰。
在拉美地区，巴西、智利和哥伦比亚等国也已开始探讨立法，强制要求企业开展人权尽职调查。
考虑到中国企业在拉美地区的重要投资地位，以及中国在关键矿产加工领域的主导地位，中国如何回应这些问题同样至关重要。目前，中国政府在《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21-2025年）》中设有“工商业与人权”章节，尽管尚未提出具体的人权尽职调查措施。该计划中指出，中国将推动全球供应链中的负责任商业行为，鼓励中国企业遵循UNGPs，在对外贸易与投资中履行人权责任。同时，一些中国矿业机构也陆续推出了加强海外投资问责制的举措。
贯彻UNGPs和关键矿物小组提出的原则，采取实际行动，将是未来的关键。除了各国政府外，企业、金融机构和民间团体组织都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虽然上述行动只是解决矿产开采行业负面影响的诸多努力中的两个例子，但它们表明了这一问题在国际上的核心地位——能源转型的相关利益方越来越需要建立能够探测人权或者环境风险的机制。
对于拉美各国政府而言，现在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通过制定清晰规范，为关键矿产的开发设立统一标准。这不仅能提升本国竞争力，还能吸引更多符合高标准的优质投资。不过，各国是否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目前尚未可知，智利和阿根廷对锂矿企业的监管就与上述方向背道而驰。
从这个角度来说，海外投资或许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们能改善基础设施和促进技术转移，实现互利共赢，而这也正是拉美各国希望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以及欧盟的“全球门户”战略（Global Gateway）中获取的好处。但另一方面，这些好处是否能够得到保障和承诺，以及如何规避随之而来的风险和负面影响，依然存在不小的挑战。
以人为本
在制定解决方案时，把人的利益置于核心位置至关重要。拉美地区丰富的资源确实带来了新的经济机遇，但能否真正保护人民和土地才是关键。各国政府可以选择保障人权、创造公平体面的就业、减少社会不平等，也可以放任缺乏监管的投资破坏这些目标。
同样的问题也摆在企业面前。企业能否把保护人权真正融入自身商业模式？能否在追求利润的同时，坚持负责任的经营原则？
唯有以弱势群体的利益为核心，才能避免开采活动带来的历史伤害重演。
只有结合多种策略——民间组织的持续施压、履行国际义务、可持续发展利益相关方的支持，以及各国政府的协调合作——才能真正推动变革。必须将弱势群体的利益放在首位，联合公共与私营部门，才能避免历史伤害的重演。
不过，在当前全球政治氛围下，要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尊重人权、突破旧模式的新型采掘模式寥寥无几。加上以美国新政府为代表的放松监管趋势以及不断施加的压力，拉美各国政府在要求企业保护人权的能力或将被进一步削弱。
尽管挑战重重，但希望仍在，尤其体现在社会运动和当地社区行动中。新一代的民众正在呼吁政府采取紧急行动应对气候危机，要求弱势群体的权利得到尊重。
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公共和私营部门领导人，眼下正有机会迎难而上，摆脱旧有的有害叙事，为能源转型建立清晰且高标准的行业规则，推动真正意义上的公平转型。
拉美地区如今握有一张王牌，有机会吸引更多投资。但只有吸引高质量投资、制定高标准，才能充分发挥自身战略地位优势，真正造福人民。
正如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所说：“当我们重塑社会和经济动力来源的过程中，我们不能用一个肮脏、剥削性的采掘行业来取代另一个肮脏、剥削性的采掘行业。实现零排放的道路不能绕过最贫困的人群。”
翻译：子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