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眼里辽阔的大海,在浙江舟山的渔民魏其勇眼里却显得“拥挤”。
东海—中国最富有生产力的渔场之一,进入冬季,他却得为在哪里撒网而担忧。随着气温下降,鱼钻入深水,只有占据有利的位置才能保证一趟出海捕鱼的收入。但现在,“去哪里都是船,有时候还找不到下网的地方,”他抱怨说。
40岁的魏其勇有22年的捕鱼经验。在这些年中,他见证了中国渔业的大发展,竞相出海的渔船仿佛一下子塞满了看似一望无际的大海。
“好像马路就是这么宽,但车越来越多。”魏其勇这样比较。在海上,各地的渔民会为了争夺好的“地盘”而起争执。魏其勇说,互相之间打起来也不是稀罕事,他的渔网就曾经在山东海域被人用刀割破。“所以后来就是知道那一带有鱼,也不敢去了。”
如今,他和妻子有不少精力花在自家开在海边的民宿上。和很多他的同乡渔民一样,魏其勇正在渔业面临“退潮”的时刻,寻找新的生计与出路。
补贴退潮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面对迅猛发展的渔业和随之而来的资源环境压力,开始主张要降低海洋捕捞强度,让海洋渔场休养生息。此后,渔船数量虽有所控制,但渔船总功率一直持续增长,捕捞量屡屡创出新高。根据《2017中国渔业统计年鉴》,在2016年底,全国海洋机动渔船超过26万艘,总功率1700余万千瓦,近海捕捞量1328万吨,远超中国农业部和渔业专家所建议的800-900万吨合理捕捞量。
这种迅猛增长背后,一项政策措施的助力不容忽视。2006年左右,伴随国际原油价格持续上涨,国内柴油价格不断攀升,为了缓解渔民生产上的困难,中国政府开始按照渔船大小和作业时间实施燃油补贴。
美国智库国家亚洲研究局的渔业专家Tabitha Grace Mallory在《海洋政策》上发表的一项研究计算了从2006年到2013年中国渔船燃油补贴的规模(表1),显示在8年间,国家给予渔业的燃油补贴(包含近海捕捞和远洋渔业)从31亿元增长到了381亿元的规模,其中很大一部分给到了像魏其勇这样的近海捕捞渔民手中。研究认为,燃油补贴不利于渔业可持续发展。与之对应的是,2013年中国中央政府层面的节能环保预算仅为93.7亿元。
中国渔业燃油补贴
注:2012年和2013年仅有“总额项”,其他项目缺失。
这一政策的转向发生在2015年。这一年,财政部公开表示,过去的补贴政策“扭曲了价格信号”,与鼓励渔民减少渔船并转产的政策发生了冲突,要逐步减少补贴额,力争到2019年将油价补贴降至2014年补贴水平的40%。政策出台有国内和国际双重背景。在国内,对生态文明的强调和渔业资源环境保护的压力,加之燃油补贴造成的巨大财政负担,导致了政策的调整。在国际上,中国在G20框架下的关于减少化石能源补贴的自愿行动中提出了在2030年之前持续改革渔业燃油补贴的目标。
“后补贴”时代的渔业
新政策直接反映到了魏其勇的账上。2016年他获得的燃油补贴约为11万元,比上一年少了近20万之多。以他350马力的渔船为例,一年收入约为200万,其中约100万用于支付船员工资,30-40万为燃油成本,另有大概30万用来购买和维修网具,只有不到30万留下来给自己和家人。他的渔船购于2011年,当初贷了100多万元的款,几年下来只还了利息,本金都还欠着。这样算下来,一年到头真正可自由支配的正是拿到手的燃油补贴,这加大了他心里的压力,“都得靠着捕鱼挣回来。” 他的家乡舟山衢山岛凉峙村现有17艘帆张网捕鱼船,已经大不如渔业兴盛的时期的40艘。而船长们都抱怨补贴还是减少得太多。
帆张网是岛上的渔船常用的捕捞方式。捕鱼时将船锚固定在海里,渔网张在渔船两侧,通过水潮将鱼带入网中。按照中国渔业相关规定,渔民们必须使用大网眼的渔网以保护幼鱼。舟山所在的浙江省进一步规定小于一定长度的幼鱼不得在市面上出售。但是入冬以后,船长们都暗自在大网里再套上一层网眼细密到只有几毫米的衬网,再小的鱼也能捕上来。
“如果按照规定,我们就出一趟亏一趟,自己也知道要把海洋资源搞坏的。“魏其勇解释说,”但是没办法,小鱼也很值钱,可以做鱼粉。看着一趟出去要亏了就要用,赚回人工费。”
违规使用网具在渔民们中间是公开的秘密,但谁也不愿意吃眼前亏,即便是人人都尝到了资源保护的益处。
2017年秋季开渔后头两个月的收成比以往大多数年份好,船长们心里都轻松不少,他们中许多人将此归因为休渔期的延长。”头一个月出去一次有50来万收入,老板怎么会不高兴?“一位船员嘟囔着。2017年,中国统一了各海区的休渔时间,在东海,绝大部分渔船休渔4个半月,比过去长了1月。
可是短暂的丰收让衢山镇政府的减船计划受挫。副镇长陈明在办公室里接待来访的渔民,他们听说政府有进一步延长禁渔期的计划,再加上今后渔船燃油补贴进一步减少,有的人抱怨这会让小渔民破产。陈明说,镇政府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去动员渔民上岸,如今衢山全岛拥有渔船842艘,比上一年减少119艘,但是现在一看渔获好了,有的渔民就打算买新船,重操旧业。虽然政策不允许渔民们转让捕捞许可等各种捕鱼的准入证,但难以禁止私下的交易。“估计一半左右会复产。”陈明为难的说。就像退潮过程中的海浪一样,近海渔业的压减也有波动和反复。
回到岸上
衢山岛上,伴着海岸线的村庄世代都以捕鱼为生。数百年来,赶海人追着季节性洄游的鱼群而来,由大陆逐渐迁往舟山群岛定居,在那里建起了中国最大的海鲜市场。长江和钱塘江带来了陆地上丰富的有机质,季风和气流季节性的在岛屿周围交汇,这些不同的水系和变化的海床带来了数不尽的鱼群。在岛上人的记忆中,甚至只要海边一走,就能徒手抓到那些离岸不远大大小小的鱼。但现在,渔业资源的衰退正深刻的改变着这里的样貌,捕鱼变得越来越不受欢迎。
凉峙的沙滩,环抱在山丘海岛间,开阔又柔软。2016年,这里的沙滩突然间在互联网上走红,蜂拥而至的游客让村里人喜出望外——车队把唯一一条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一直堵到几公里之外。
临着海岛北岸的沙滩,凉峙村的传统民居都背靠着海岸,以遮挡北风带来的凉意。但现在,家家户户都恨不得再凿个面朝大海的窗户。经济宽裕的,便直接推倒了房子重建。开办民宿的热潮兴起,这与政府鼓励渔民上岸的契机不谋而合。村副书记陈日东说,曾经村里几乎家家都是渔民,过去10年捕鱼不是那么有利可图,年轻人都不再愿意出海,转而外出打工,年纪大的渔民退休,渔船就慢慢少了,尤其在去年,有条件的都希望通过经营民宿来实现上岸转型。
魏其勇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2017年利用家里过去一直荒废的宅基地,他和妻子建起了一套8间房的渔家乐。登上三楼的露台,那里可以越过邻居家的屋顶眺望凉峙最吸引人的沙滩,屋背后,是远处矗立在山顶上的风电塔。
夏季的旅游高峰,正好是休渔季节,夫妻两再叫上几个亲戚就可以把客人照顾得妥妥当当。但过了国庆假期,在长长的冬季,整个岛上都变得冷冷清清。陈日东认为,如果能在冬天也吸引游客到岛上旅游,大家的生计就没问题,但他们还没有找到好办法。
在环保组织绿色和平海洋项目主任周薇看来,政府减少渔业燃油补贴释放了积极的信号,有助于控制渔船马力和数量,但渔民长期依赖于燃油补贴,如何保障他们的生计将是重大的挑战。
魏其勇打定主意说决不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再干这一行,“企业里的工作机会总会多起来的,”他说。不过谈到他自己,他觉得读书少,别的选择几乎没有,就算是国家的补贴再少,他还是没法离开大海。
“上岸可以干什么活啊?到岸做不了什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