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L:为什么您认为中国的资源稀缺问题比其他国家更为严重?
马:中国原本就是个资源稀缺的国家。以水资源为例,中国淡水资源仅占世界总量的7%,人口却占20%。现在我住在芝加哥,很多人都知道这座城市坐落在密歇根湖畔。这个湖的淡水占到世界总量的4%。五大湖占到20%,但供应的人口却仅占世界的4.5%。所以就资源来说,美国的情况恰与中国相反。
TL:那么在您看来,水是最稀缺的资源吗?
马:是的,因为各行各业都要用到水。现在中国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未来十年中国城市人口可能会增加2.5亿。他们会与工农业分争水资源。那么你如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呢?资源越来越少,更不用说现有的水还会受到污染,必须先净化才能使用。要如何公平有效地分配水资源才能保证各行各业的需水量不受影响,我想这是个巨大的挑战。
TL:现在中国采取了哪些政策来解决资源尤其是水资源稀缺的问题?
马:我看到现在一些较为富裕的沿海城市开始争论要不要提高水价来控制需求量。技术对解决这个问题肯定是有帮助的。水资源循环利用是中国政府的一个侧重点,这有助于提高稀缺资源的利用率。中国一直关注的是供应问题,因为中国本身就是供给经济。一直以来,能源、精力等都用在了供应方的生产上。如果要把这个模式向消费倾斜,我想自然就要在需求管理上多下工夫。
TL:最近还有很多关于中国粮食问题的讨论。中国的需求真有可能引发国际市场动荡吗?
马:中国在保证粮食安全方面一直做得很好,中国95%的粮食都靠自身供应,但未来要维持这个政策可能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城市化的过程中,会产生更多的中产阶级,居民收入也会提高,从而使饮食习惯更加多样化。中国现在的肉类消费量比美国多60%。当然人均的数字要小一些,不过你能看到它在逐渐增长。像煤、天然气等商品一样,粮食这种商品的需求也逐渐上升,因为逐渐壮大的中产阶级需要更多的肉、蛋白质和不同的饮食。这些都要求增加输入量,工业输入的是煤炭,食品输入的是大豆、玉米。这些都需要进口,有可能影响国际市场价格。
这并不是说中国真的会引发国际粮食市场动荡,我认为中国改变粮食安全政策才会带来这种影响。哪怕只是政策的微调,都会产生一定影响。以煤炭为例,这是中国唯一称得上丰富的资源,消耗量也很大。自2009年起,中国成为煤炭的进口国,虽然进口量只占其消费、生产总量的10%,但已经对国际市场造成了巨大影响,因为这个数量就足以成为海运煤炭交易的巨大推动力。
TL:中国政府的决策者对资源稀缺问题的认识如何?
马:我们曾对中国的官员说,我们写了一整本书来谈资源稀缺问题,他们只是笑笑说,我们每天都要应对这个问题,我们认为中国资源稀缺,也据此制定政策。多数西方读者会关注自然资源稀缺,但他们谈论社会政治和制度时不会想到“稀缺”的问题。经济的稀缺如何在社会政治活力上反映出来,这个反馈环路又如何影响经济中的稀缺资源。我们想把这个问题给西方读者解释地更清楚、更全面,改变他们谈到中国时的第一反应,而不仅仅是辩论需求会不会增长、市场会不会崩溃。
TL:您觉得中国资源分布不均会对自身产生什么影响?
马: 跟美国等幅员辽阔的国家一样,中国区域间差异也很大。南水北调工程清楚地反映了决策者解决这种问题的方式。他们想把水从多的地方运到少的地方,也就是从南到北。但现在已经不是建三峡大坝的那个时代了。原来建坝没有遇到太多阻力,那时没有这么多信息,没有互联网,中产阶级规模也很小。但现在这些都有了——中产阶级、信息甚至有些敌意的公众。另外,中国的环保主义者和“后院主义者”也越来越多。我能想象,上海人说为什么把我们的水给北京却不给我们补偿?让我们看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都是中国社会和政治中出现的新问题,会使南水北调这样的大工程比10年、15年之前更难实施。
TL:那么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的需求能满足吗?
马:我们的一个观点是,由于城乡以及城市之间的划分,由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人口不断向城市流动,现在社会分化严重。来到城市的移民多是年轻一代,他们都想留在城市。他们与有城市户口的居民有着同样的愿望。所以你看这些没有户口、似乎矮半截的居民也想有车、有房,但他们却无法得到。这些不平等政策属于上个世纪了,原本是控制人口流动的稳定器。但现在看来,它已经不是社会稳定器了,也无法再继续实施下去。如果它还有什么效果的话,那就是在城市居民中间制造冲突。所以这个政策必须改变,从而释放社会压力,给所有人平等的机会。现在又有了资源稀缺问题,城市居民必须为短缺的教育资源和住房资源展开竞争。中国真的希望再多上2.5亿城市人口吗?来争抢本已稀缺的资源?这是个充满争议的政治、社会问题。
TL:您觉得资源稀缺问题会限制中国的发展吗?
马:中国在很多领域都坚持自给自足,他们必须改变这种态度。中国过去也要求能源自给自足,但1993年中国成为石油净进口国,打破了这个政策。现在他们60%的能源来自进口,这发生在20年之间,实在是个巨大的变化。如果中国愿意更信任国际市场,我想这可能解决部分稀缺问题。一个好的现象是,中国已经不再害怕实验能源、资源方面的新技术。这即使不能完全解决短缺问题,至少也能有所缓解从而保持发展。我想这是一个我们没有完全回答的大问题,因为我认为这已经不是判断的问题,而是涉及很多不同因素,包括政策、技术、依赖国际市场的意愿等等,这些都有助于解决稀缺问题。
TL:世界有足够的资源让中国转向消费型经济吗?
马:你得假设他们想达到美国的消费水平,一种十分浪费的生活方式。我想中国人并不想在这个方面追随美国,我觉得这是个聪明的做法。但你知道,这也很难说。你没法过度控制人们的意愿和消费习惯,我也不知道中国的人均消费水平是否会达到今天的5倍甚至10倍。如果真是这样,想想都觉得可怕。
翻译:郭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