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58岁的牧民松加当初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祖祖辈辈世代生活的草原措池村,举家搬迁到一个以汉族人为主的城市格尔木。他更不会想到,全家人的生活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松加黝黑的脸上总是带着质朴的笑容。他热情地招待我们,他的妻子和女儿为我们摆上茶和食物。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的欧要给我们做翻译,松加向我们介绍了他来到格尔木的情况。
2005年,松加一家5口与近300户生活在三江源的牧民一起,响应中国国家的“三江源生态保护计划”政策,从自家草场搬到了格尔木市以南8公里的移民村。
当初松加同意移民是因为当地政府官员说:“牧民和鼠兔是草原的危害者”。他想,如果他们家搬出措池能有利于草场的恢复,那就搬出来吧。他把家里的几头牛委托别人放养,一来赚的钱可以补贴家用,二来也可以为自己十年后回措池留条后路。
“那这几年草场有没有变好?”
“有的,我一年回措池几次,觉得草长得越来越好了。”
对松加来说,移民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子女上学方便了。原来在草原上的措池村,小学只能上到三年级,设施和师资力量都非常不理想。移民后,孩子可以在马路对面的长江源村小学读书,接着可以在格尔木市上初中。无论如何,这里的教育要比在措池好得多。
但是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孩子上学,每年还得陆陆续续交300元—400元钱。学校的老师们上课很散漫,有一个老师声称自己身体不好,连续3个星期没来上课,而且没有任何代课老师。在移民村,松加的小儿子原来也在长江源学校上学,因为假期多上课少觉得学不到什么知识,就改去离家很远的一所活佛开办的孤儿学校读书。女儿乌荣卓玛四年级开始从措池转学到移民村,她偷偷告诉我们,上了一年,她腿上手臂上全是被老师抽打后留下的伤痕。她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怕老师知道了会接着打她。全班没有一个学生是没有被打过的。
现在,几乎从年头到年尾,松加最大的心事就是家里入不敷出。
当初搬到移民村时,国家每年每户给补贴8000元,松加以为这么大一笔钱,足够全家5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没想到,来到移民村,衣食住行处处都要用钱,不像在措池,吃的是自家的牛羊肉和奶,烧的是自家的牛粪,穿的是自己做的羊皮衣服,很少地方需要钱。饮食习惯使家里每顿都离不开肉,如果都去市场买,经济担负不起。松加就和在措池的亲人联系,有人来移民村的话多捎带些牛羊肉来。要是自己回措池,也尽量多带些回家。
松加没有什么文化和职业技能,也不会说汉语,所以只能干些简单的体力活,比如搬运、建筑工,而且都是打散工。他常常是工地上年纪最大的,虽然很累,但是家里需要他干活养家。虫草季节来临的时候,他们家也会去挖虫草,儿子挖得又快又多,而女儿还去饭店打工。不过,4人挖虫草和饭店打工的所得虽有8000元,但要扣除当时每个挖虫草的人需交1500元的草皮费,等于只赚了2000元。
村里大多数村民和松加家都有类似的情况,有比较严重的经济难题,原因也一样。暑假来移民村姐姐家探亲的康卓,在四川某寺院当尼姑。她很不满意移民村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没有了草场、牛羊,他们现在有什么?只有这些狭窄的房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她指指四周的荒地,摇头。“他们现在像什么?藏人不像藏人,汉人不像汉人。如果是藏人吧,应该有自己的草场和牛羊;是汉人吧,会说汉话会工作。可是他们既不放牧也找不到好的工作。”走到一处没有人的房前,她又说:“政府规定说,这里的房子是不能买卖的,可是牧民们活不下去了怎么办?有些也就价格很低地卖了。”
按生态移民政策,10年后牧民可以自己选择回到原居住地或留在移民村。大部分牧民还是想回去,原因既有真心留恋草原生活,也有移民村的生活实在困苦。
在曲麻莱县驻格尔木市办事处主任马文青(音)看来,移民村很多现状得不到及时改善,根本原因就是户籍问题,比如垃圾清理、医疗保障(村民的医疗报销点在相隔甚远的曲麻莱县县医院,来回车费都要将近500多块钱)。他曾经动员过村民加入格尔木市户籍,这样,他们在财政拨款和补助方面就会得到更多优待,基建工程的申报和施行也会更加方便。
邻近的长江源村村民来自格尔木市唐古拉乡,他们现在都是格尔木市户籍的,略作对比,我们就发现长江源村的环境要比移民村好很多,村里还配备了健身器械、运动场等设施。但是因为很多人不愿意搬迁,松加表示,碍于故土乡情,拒绝迁移户口,“迁户口就好像背叛了自己的村子。”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做完采访,我想,生态移民政策到底给牧民们带来了什么?政策影响着一个个家庭,影响着家庭中每个人的命运。政策的效果是否值得牧民做出这样的牺牲?政策带来的改变是否能让我们的牧民家人、朋友生活得更幸福?宝贵的藏族文化和质朴的价值观是否得到了保护和传承?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生态移民政策的必要性就应该受到质疑。
夏丽玮, 2010草原部落成员。
图片作者:范鸣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