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中国鄂尔多斯市的“大兴生态小区”正门外的巨幅牌匾已撤换为“文明城市”的广告牌,小区超市旁的“中国—瑞典生态卫生城镇项目”展示大厅玻璃大门紧锁,里面空空如也。小区的西头变成了无人区,那里是一片白色干式马桶的海洋,它们以各种姿态倾覆着,一大片景观池的一侧,堆满了蓝色的粪桶和垃圾分类桶。
自2009年生态小区拆除了尿粪分离的马桶,换回水冲式马桶,并改装了整个粪便和污水处理的系统后,作为生态小区最大标志的干式马桶被逐出了小区居民的生活,彻底败北。
疯狂的马桶
臭味弥漫,妇科病担忧,爬出的蛆虫……它所制造的麻烦一个接一个。
闫建平是个律师,也是大兴生态小区现任业委会主任。2006年到2009年与干式马桶相伴的日子,一家人犹如被这个马桶绑架了,内心是无尽的痛苦。
2006年,嫌市区房子太贵的拆迁户闫建平听说了大兴生态小区,经过实地考察,他感觉小区的绿化、道路、公摊面积都十分理想,价格又便宜,生态环保的概念还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时尚感。
2006年3月8日,闫建平付出143800元买下一套两居室,当年7月1日入住。随后围绕着马桶的疯狂生活就开始了。
这个生态马桶由瑞典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设计,全世界大概有500万人在使用。中国的干式马桶是由潮州的一个厂家生产,造价每个七八百元。它和普通马桶的区别在于设计了小便斗和大便斗,小便时要对准马桶前部的小便斗,尿液通过单独的管道进入地下储尿池;大便时一坐下,倒扣的便斗碗就会翻转过来,再拉一下马桶右侧的伸缩杆,碗里就会铺上一层细细的锯末,大便完之后一起身,便斗碗就自动把大便和锯末通过粪管翻转直落入地下室的储粪桶,一个月会有工人来倾倒粪桶两到三次。
小便、大便都不用水冲,生态马桶的水箱里储的是满满的锯末。锯末每月按配额从生态站领回来,它们的作用是节水、除臭和让大便尽快变成有机肥。地下室里的抽风机,24小时不停地从粪管里抽风排向屋顶,用来除臭。这一切的前提是住户们不能向便斗碗里倒水。
但闫建平一家无法对这个马桶产生好感,因为自房子装修开始,它就成为臭味之源。氨气味弥漫在家里,有时一推开卫生间的门,臭味熏眼。“在家里吃饭没胃口,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是负担。”于是,闫建平一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姐姐家吃饭,丈母娘、小舅子等亲戚也不愿来做客。
因为需要不停翻转,马桶便斗碗开始大量损坏,小区居民家的马桶翻转碗百分百都修过,60%经常修。2007年闫建平家改换了插板式的马桶,但臭味的问题仍没有改善。
2007年冬天,因为小区居民反映的臭味问题,地下室的抽风机加大了功率,加上冬天门窗紧闭,闫建平每次坐在冷飕飕的马桶上,就清晰地感觉到屋里的热气在被抽空。有两次晚上睡觉,他突然感觉呼吸困难,打开窗把头探出去,半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
在2004年到2009年与生态马桶相伴的日子里,高继祥一家是笑不出来的。每天下班一踏进小区,“熟悉的臭味就像踏进了一座公共厕所”,晚饭时不时会挪到阳台上吃。
旱马桶使用的锯末,让王翠兰和小区里的女人们又多了一样心事:坐便时腾起的锯末粉尘让一些女人感到下身不适,她们在小区里窃窃私语商量着是否需要去采摘一些柳树的叶子煮水来治疗妇科病。
让家庭主妇们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卫生间里开始爬出蛆虫,家里的蟑螂也开始多了,王翠兰曾经一次买了300元钱的药撒在家里杀灭它们。
寒冬的失控
2007年,鄂尔多斯迎来了10年来最冷的一个寒冬。就在那几天,生态站站长卢占荣手边的报修电话快被打爆了。接近零下30℃的气温中,维修工人需要从结满厚厚冰层的斜屋顶爬到通风管进行维修通风,这样的工作,一个冬天下来有时需要做3次。
2008年底,又是一个冷冬,房子里又臭得呆不住人了,小区里的住户们终于感觉忍耐到了极限。他们把上门维修马桶的卢占荣和工人们堵在屋里不让他们离开,“你们住在厕所里试试”。
鄂尔多斯生态城镇的项目总监、瑞典SEI的研究员阿诺·罗瑟马林一年会有两三次到大兴生态小区的生态站了解情况。2008年是奥运年,鄂尔多斯城市在快速发展,这些生态建筑像孤岛一样被其他建筑包围起来,周边的建筑里使用的都是水冲厕所。
在这期间,高继祥开始写材料向开发商和政府反映小区存在的问题。开发商和政府都答复说技术问题要找瑞典SEI,他就直接给阿诺写信,阿诺一开始直接给老高回信,后来干脆到家里来找他了解问题的细节。
2008年年初的冬季过后,中国住户和瑞典SEI的对话机制启动了,针对超过15%的小区住户反映的妇女病和大多数居民反映的厕所返味问题,在两次业主大会上阿诺和住户直接对话。居民们情绪激动,要求瑞典方面改回冲水式马桶。
2008年,阿诺等人调查了水管连接不当的情况,建议开发商修缮,“但是他们不愿意,我给不了开发商压力”。
2008年3月,SEI聘请的德国专家皮特(Peter)夫妇来访,“皮特看到地下室的管道非常生气,大发牢骚,称中国的开发商不负责任,建筑技术存在质量问题。”卢占荣说。
阿诺和皮特等这年3月开始,在1到4栋楼上加装了德国进口的无动力风机;5月,加大了楼底风机的功率;6月,又在粪桶外套上密封箱。“办法都想尽了。”
2008年,SEI又聘用了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李子富的团队测试小区生态系统的安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当时要求改回水冲厕所的舆论一边倒,改造的成本谁来承担也没有落实,政府对改造也没信心。”李子富说。
旱马桶的“消亡”
2008年的冬天,生态小区居民的不满情绪已达顶点。这年12月22日,大兴生态小区的业委会成立,高继祥被选举为第一任业委会主任。他把自己过去写给东胜区和鄂尔多斯市政府等的材料都张贴在小区里。
2009年上半年,高继祥等业委会成员开始向瑞典大使馆直接快递邮件反映问题。2009年6月,由东胜区政府投资,大兴生态小区开始改回水冲式厕所,正式宣告生态马桶项目终止,3年实验期满,生态站也撤出了小区。
改回水冲式马桶后,小区里开挖了传统小区的化粪池。2010年的时候小区里的污水改了管道,不再进入景观池,而是直接流入污水处理厂了。垃圾也没有经过任何分类就进入了垃圾处理站。
像一场梦一样,全球最大的使用干式马桶的城市生态小区也就此消失了。
点击阅读项目设计方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对此文的回应《失败的生态厕所计划不失为“宝贵经验”》。
吴珊 《南方都市报》记者
原文刊于2012年6月20日《南方都市报》
此文的编辑、翻译由能源基金会、中外对话的“低碳发展”项目支持。
图片来源:南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