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全球范围有效恢复自然生态，所需的资金规模惊人。
2021年，环保非营利组织大自然保护协会（The Nature Conservancy）估计，到2030年，世界每年需要7220亿至9670亿美元来阻止生物多样性丧失。
其中大部分资金预计来自公共渠道：政府补贴调整、税收和直接投资，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可能需要依赖私营部门投入。
这正是生物多样性信用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这些可交易的信用凭证旨在引导个人和企业的资金流向保护和恢复自然的活动。
这一理念是在2022年蒙特利尔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COP15）之后提出的。作为扭转生物多样性丧失历史性协议的组成部分，全球近200个国家承诺：到2030年共同投入“每年至少2000亿美元”用于全球自然保护和恢复工作。
这份名为《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Global Biodiversity Framework，简称GBF)的协议提出了一些有助于实现这一资金目标的“创新方案”，其中包括“生物多样性抵消和信用机制”。
在联合国协议中提及这一点，令人顿感振奋。此后，全球已有50多个组织建立了自然信用机制，其中包括Verra和South Pole等碳市场上颇具影响力的公司。
与此同时，环保组织却纷纷站出来反对信用机制。250多个民间社会组织签署了一封公开信，称其为“错误的解决方案”，并指出此前的碳市场就存在“严重缺陷”。
如何运作？
想象一下，你照看一公顷的森林。如果一年后，你能证明这块土地上的生物多样性有了可衡量的提高，你就可以出售代表这些增长的信用。
例如，苏格兰西部阿伦岛的德拉马杜恩农场（Drumadoon farm）最近启动了一个信用项目，计划在260公顷的土地上采取一系列干预措施，包括种植本土树种，预计10年内将产生7万个自然信用额。
一个项目往往涉及多方参与。以德拉马杜恩项目为例，参与方就包括：土地所有者、信贷计划公司、专注“重新野化”（rewilding）的慈善机构、项目开发商、当地社区团体及碳交易平台。
生物多样性信用不应与生物多样性抵消或栖息地银行（habitat bank）混淆。虽然存在相似之处，但后两者实为20世纪70年代以来已发展成型的环境监管形式。例如，英国的生物多样性净收益（biodiversity net gain，简称BNG）和美国的缓解银行（mitigation banks）。当企业开发矿山、水电大坝等项目造成不可避免的生态破坏时，监管机构会要求其购买抵消额度作为补偿，资金将用于其他区域类似生态系统的修复。
相比之下，生物多样性信用则属于不受监管的国际市场体系。任何人都可以出售或购买这些信用额度——通过在线平台、 经纪人或直接从项目开发商获取。
目前，生物多样性信用额度的售价通常在2美元到415美元之间。
把自然变成数字
人们希望，将生物多样性成果作为独立单位进行出售，能够更好地吸引那些寻求可量化自然保护成果的大型私人投资者。
英国生物多样性信用机构CreditNature自然金融主管埃德蒙·普拉格内尔（Edmund Pragnell）说：“如果不能以量化的方式报告你的投资回报，那么资金很快就会停止流入。”
但是，到底什么才是独立的生物多样性单位呢？
与可以按吨计量的温室气体排放不同，目前没有单一的标准化指标能反映自然界的复杂性。2024年一篇关于生物多样性信用机制的科学综述指出，制定此类标准的尝试面临着“巨大挑战”。
信用发行公司并未因此而却步，许多公司选择自主研发核算方法体系。
一些公司基于生物多样性收益发放信用额度。换言之，土地所有者必须证明，在一定时间内，某些生态健康指标有所上升或保持稳定。例如，PlanVivo基金会的计量标准规定，每公顷土地年度生物多样性每提升1%即发放一个信用额度。
另有信用机制侧重奖励管理行为而非生态成果。例如巴西ERA推出的“美洲豹信用”（jaguar credit）机制，其每个信用单位对应的是一公顷伞护种栖息地（这里指巴西潘塔纳尔湿地）年度“保护管理”。
自然金融研究员、国际生物多样性信用咨询小组（International Advisory Panel on Biodiversity Credits，简称IAPB）测量工作组成员西姆·格拉德茨克（Simas Gradeckas）说：“因为是自愿性的市场，因此没有人阻止你以不同的方式解释自然。”
“这让买家很难搞清楚自己在买什么。”
绊脚石
尽管人们对生物多样性市场热情高涨，但交易却并没有真正活跃起来。
截至2024年9月，已售信用的总价值估计在32.5万美元至187万美元之间。从融资角度看，这仅相当于各国承诺到2030年每年筹集2000亿美元资金的0.001%。
错综复杂的机制选择是阻碍潜在买家的因素之一。格拉德茨克说：“他们得从50多个生物多样性信用方案中选一个出来，尽职调查任务太繁重了，不应该如此。”
投资者不会出手，除非他们知道能收回投资，而我们需要他们的钱。埃德蒙·普拉格内尔，英国生物多样性信用机构CreditNature自然金融主管
另一个原因是，自然信用的目标客户（大公司和金融机构）几乎看不到回报。气候投资咨询公司Pollination在 2024年对16家自然信用公司的调查显示，迄今为止，信用收益主要用于支持营销和品牌推广工作。
“多数人还没有看到直接的商业利益。”格拉德茨克说。
一种解决方案是将自然信用整合到现有产品中以创造需求。大约有20家公司已经开始同时销售碳信用和生物多样性信用组合产品，或者将两者打包出售，即“捆绑”或“叠加”销售。
CreditNature还允许有限数量的信用进行二级市场交易，希望通过允许投资者出售信用获利的方式来激发市场兴趣。普拉格内尔解释说：“投资者不会出手，除非他们知道能收回投资，而我们需要他们的钱。”
抵消
生物多样性信用一个被广泛讨论的潜在用途是作为抵消工具，类似于英国和美国采用的政府机制，但以市场为基础。这意味着机构可以购买信用额度来补偿他们认为不可避免的自然破坏。
“这就是我们看到买家最感兴趣的地方。”巴西碳和自然信用项目开发商ERA首席执行官汉娜·西蒙斯（Hannah Simmons）说。
这是一个极具争议的问题。批评者指出，碳抵消的问题有据可查，其声称的气候效益往往被夸大。对话地球最近报道了出售“幽灵”水稻种植项目碳信用额的案例。
上文提到的2024年信用机制科学综述报告作者之一、爱丁堡大学（University of Edinburgh）生态学与保护讲师汉娜·沃霍佩（Hannah Wauchope）表示，生物多样性抵消计划面临的监管挑战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沃霍佩解释说，后续在对抵消项目进行实地调查时发现，其声称的结果往往得不到证实。
她说，试图在一个不受监管、以利润为主要驱动的国际市场上复制这一机制“风险更大”，“不确定性更高，系统被滥用的可能性也会更大。”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有影响力的团体支持这一想法。
获得英法两国支持的倡议组织IAPB在其《高诚信生物多样性信用市场框架》（Framework for High-Integrity Biodiversity Credit Markets）中，将“生物多样性影响的当地补偿” 列为可接受的信用额用途，但明确规定必须是“本地对本地”、“同类对同类”。
高诚信框架
该框架于去年在哥伦比亚召开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六次缔约方大会（COP16）上启动，由IAPB、生物多样性信用联盟（Biodiversity Credit Alliance，简称BCA）和世界经济论坛撰写，旨在为生物多样性信用市场提供指引，为该领域的企业设定运营标准。这些规则强调成果的透明度和核查、对民众的公平公正以及良好的治理。
此前，碳市场曾被指责存在掠夺土地和侵犯土著人民权利的问题。生物多样性信用的支持者正努力从碳市场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而上述框架正是努力的一部分。
为此，BCA成立了由全球40位土著人民和当地社区代表组成的社区咨询委员会。该委员会于2024年发布了对企业进入生物多样性信用市场的建议。例如，只有在获得了可能受影响土著社区的自由、事先和知情同意（FPIC）后，市场参与者才能继续推进项目。
英国智库国际环境与发展研究所（IIED）建议，通过与土著人民的合作，将传统和文化知识纳入信用核算方法体系。它还建议企业将一定比例的项目收入捐赠给社区，或支持土著人民加强其土地保有权。
战略工具
各国政府也对生物多样性信用表现出了兴趣。
2024年5月，苏格兰委托CreditNature为该国建立自愿生物多样性信用机制。今年7月，欧盟委员会发布了一份“自然信用路线图”，宣布成立一个新的欧盟专家组，并计划在未来两年内启动自然信用试点项目。
格拉德茨克说，生物多样性信用是“自然金融工具箱中的一项战略工具”。
他补充说，政府正在从私营企业所使用的指标和方法体系中获得“灵感”，制定自己的法定生物多样性抵消方案。“这些是正在兴起的合规市场的试验场。你不能在合规领域太过随意，因为风险太高。”
为自然付费的理念并不新鲜。汉娜·沃霍佩，爱丁堡大学
大自然保护协会提出了一种混合模式。该组织表示，政府可以颁发与《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中商定的23个联合国目标相关联的“战略生物多样性认证”（strategic biodiversity certificates）。企业将从预先批准的项目中购买信用额，作为对东道国生物多样性目标的自愿“贡献”。
加拿大智库国际可持续发展研究所（IISD）建议，正就“债务换自然”谈判的国家可以提供生物多样性信用，以吸引私人投资者和慈善家的资金
并非创新？
许多环保组织对生物多样性信用仍然心存疑虑。
绿色和平（Greenpeace）和国际生存（Survival International）等民间组织都签署公开声明反对生物多样性信用。
世界自然基金会拒绝支持自愿生物多样性信用，除非有明确保障措施防止抵消、二级市场交易、侵犯土著权利等问题发生。地球之友（Friends of the Earth）称，欧盟委员会上个月发布的自然信用计划是“洗绿路线图”（roadmap to greenwashing）。
“30×30”运动（到2030年保护地球30%的面积）的发起方“大自然运动”（Campaign for Nature）警告说，“夸大”宣传信用市场的潜在规模和快速增长阻碍了政府公共支出的增加。
爱丁堡大学的沃霍佩说：“关于这件事，有很多炒作[……]，都认为这是解决保护问题的新方法。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长期存在的某种做法的迭代而已。为自然付费的理念并不新鲜。”
“生物多样性信用与碳信用并没有太大区别。”
翻译：奇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