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日,我正在芝加哥参加一个环境史会议,我的第一本书还在会上获了奖。然而,我却被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吸引住了。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共中央委员会和国务院刚刚宣布决定在河北省设立“雄安新区”。
中国官方媒体新华社形容这一决定是“一项重大历史性战略选择”,是“继深圳经济特区和上海浦东新区之后又一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是“千年大计、国家大事”。
这种引人注目的措辞标志着这个决定将成为中国政治又一个不寻常的历史性举措。
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于1980年
上海浦东新区成立于1993年,雄安新区成立于2017年4月1日
雄安新区到底是什么?它又将如何在下一个千年里推动中国的发展?为什么中国要采取这一战略举措?当中国和世界都在纷纷寻求答案之时,我却发现自己不禁想到:历史是多么地讽刺啊!
雄安正是我书中研究的地区。一千年前,北宋王朝(960-1127)政府下令将水引到这个地区,通过制造洪水、淹没农田、驱赶居民、建造大量的池塘、沟渠和沼泽,把它变成了一个军事防御区。国家出于政治和军事目的而设计和推行的大规模环境改造运动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使这一地区一直被环境恶化和贫困所困扰。
在2017年4月1日之前,雄安是全国最贫困和最不为人知的地区之一。当地年轻人通常都会选择离开这片汪洋之地,去他乡谋求更好的生活。
在被遗忘了千年之后,如今的雄安已经被规划为未来发展的中心。这个位于北京以南一百公里的地方将成为疏解首都日益增长的压力,发挥各种经济文化和社会功能的核心区域。
曾经中国地缘经济等级中的“灰姑娘”,如今却享受到了“皇家的待遇”。多余的水会被排走,下沉的土地也会被恢复,摩天大楼和高速公路即将落成,高科技公司也开始竞相入驻,蓝领和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大军同时开始涌入。前所未有的政策支持和财政补贴将使雄安成为中国又一个全新的大都市。这就是我们所听到的。按照中国政府的设想,雄安将秉承绿色、节能、生态可持续的发展路线,成为中国政府二十一世纪“生态文明”建设的典范。
一个地方,两段历史
乍一看,千疮百孔的老雄安和前途无量的新雄安似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然而,把过去和未来放在一起看,我觉得雄安的“遭受的待遇”其实差别并不大。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人口动迁和环境破坏就是实现更广泛的稳定和繁荣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一千年前,国家根据当时的需求把雄安的农田变成涝沼,而如今却要把沼泽重新变回城市仙境。
北宋的“雄安”
一千年前,北宋把雄安这块地方作为抵御游牧民族契丹的北方防线。
为了人为地制造一个“天然”屏障,北宋政府拨款修建了不少水利工程,刨开耕地、储存大量的水、制造洪水。此外,北宋政府还修建了一个 “深不可舟行,浅不可徒涉”的“水长城”。
而且,政府还下令派重兵把守,尽可能地不让当地人靠近。换言之,个人的需求必须让位于国家利益。随着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模式的崩溃,农民们只能另辟他径来填饱肚子。比如当地一位文官就被迫靠池塘和湖泊里的莲藕果腹,甚至抱怨自己已经可以“口吐莲花”了。
北宋时期的前线池塘
资料来源:张玲,《河流,平原,政权:北宋中国的一出环境戏剧,1048-1128》(剑桥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1页。
同一时期,中国第二大河流黄河水患频发,使黄河以南的北宋首都不堪其扰。为了保护自己的核心利益,北宋政府花费几十年时间建设了一个水利系统,迫使河流改道向北,让黄泛区北迁至已经贫困交加的边陲地区。
随着数百万吨的水和砂质淤泥涌向北部边陲,当地池塘和沼泽迅速扩大,使“水长城”绵延近五百公里。这种剧烈的环境变化重塑了这里的地貌,造成了土壤盐碱化、水质恶化和贫困等多个遗留问题。十二世纪之交的一位政治家认为,这个国家“精心”设计的地区已经“几乎没有人类居住的迹象”。
2017年开始,一切出现了改观。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得大量房地产投资者蜂拥而至。几天之内,当地房价便上涨了2-3倍。随着政府不断加大房地产投机打击力度,许多背井离乡的雄安人纷纷赶回来争夺地产。此外,不少知名大学、医院、非政府机构和公司也开始竞相与当地办事处签署“合作”和土地租赁协议。
在这如火如荼的发展势头中,环保主义者试图提出对湿地、废物处理和资源等问题的担忧。
回顾一千年前雄安曾经发生过的变化,我不禁要问,如今我们又将如何一步步推进这番现代转型?为了打造这个大城市,这次会由谁获益和谁来承担损失?在下一个千年,中国又将为雄安和整个国家创造一个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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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高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