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柬埔寨占地49万公顷的普雷朗野生生物保护区（Prey Lang Wildlife Sanctuary），大片受保护的森林正被非法改成种植园，种上了木薯、腰果和橡胶等作物。芒果生意倒闭后，为了偿还小额信贷机构 AMK（Angkor Mikroheranhvatho Kampuchea，简称 AMK）的1万美元贷款，皮瑟（Piseth）和索衡（Sokheng）夫妇（化名）开始种植木薯。木薯生长迅速，可以帮助他们一家偿还每个月200多美元的月供。除了木薯之外，他们种植的腰果树也快结果了。
皮瑟住在桔井省（Kratie）紧临普雷朗南界的一个村庄，他说：“我需要钱买在这里种的木薯苗，我在老家的腰果农场也需要花钱。如果我们没有欠小额信贷组织的钱，就不会来这里。”
皮瑟的处境反映了柬埔寨的一种普遍现象：农民依靠小额贷款来弥补作物歉收或投资自己的小农场，并因此陷入了债务循环，不得已只能非法改变土地用途。为了偿还小额贷款而导致的森林砍伐正引起保护组织的警觉。
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简称WCS）研究员埃米尔·德·朗格（Emiel de Lange）说：“小额信贷本身并不是保护问题的罪魁祸首，但它会加剧威胁。”
在保护区的深处，森林砍伐猖獗，临时住所随处可见。根据全球森林观察（Global Forest Watch）的数据，仅在2022年，普雷朗就损失了约8300公顷森林，而这只是这场长达数十年的国家危机的缩影。自2000年以来，柬埔寨超过四分之一的森林已经消失。
细看小额贷款机构
促使普雷朗的森林遭受砍伐的主要原因是政府向采矿、木材开采和大规模农业授予了特许权，非法采伐和腐败让这种状况更雪上加霜。但驻柬埔寨的地理农学家让-克里斯托弗·蒂埃帕特（Jean-Christophe Diepart）表示，过去十年中，在土地日益不安全的情况下，像皮瑟这样土地不到10公顷的小农户已成为森林砍伐背后的重要原因。
2019年至2023年间，柬埔寨的小额贷款债务翻了一番，从80亿美元增至160亿美元，成为全球人均小额贷款额最多的国家。虽然支持者声称，获得小规模企业资金使许多柬埔寨人摆脱了贫困，但其有效性仍存在争议。
柬埔寨小额贷款规模
柬埔寨小额信贷协会表示，在这个共有360万户家庭的国家，2022年活跃的小额贷款业务量达到了306万笔。
作物歉收和意外开支带来的经济压力可能会使农民陷入债务，不得已而卖地。从记录来看，过去五年中，债务导致的土地交易超过16.5万笔。于是，生活在保护区内或保护区附近的人便“顺理成章地尝试开垦更多的土地”来种植更多作物，蒂埃帕特解释说。
出于对掠夺性贷款行为的担忧，世界银行集团下属的私营部门发展机构——国际金融公司（International Finance Corporation ，简称IFC）的监察员对柬埔寨几家头部小额贷款机构的数亿美元投资进行了调查。
尽管对那些被“绿色金融”机会所吸引的西方发展机构（如旨在资助环保项目的可持续发展债券）来说，柬埔寨的小额信贷部门仍然具有吸引力，但人们的担忧依然存在。美国国际开发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简称USAID）最近在柬埔寨启动了一项2400万美元的保护计划。该机构告诉对话地球，对许多社区来说，家庭债务是“影响其经济福祉的一大问题”。
尽管对那些被“绿色金融”机会所吸引的西方发展机构（如旨在资助环保项目的可持续发展债券）来说，柬埔寨的小额信贷部门仍然具有吸引力，但人们的担忧依然存在。美国国际开发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简称USAID）最近在柬埔寨启动了一项2400万美元的保护计划。该机构告诉对话地球，对许多社区来说，家庭债务是“影响其经济福祉的一大问题”。
柬埔寨小额信贷协会（Cambodia Microfinance Association ，简称CMA）发言人Kaing Tongngy告诉对话地球，该协会禁止自己的成员资助“直接或间接涉及砍伐、破坏和开垦森林”的活动。但证据显示，政策和实践之间存在脱节。
只有债务，没有树木
科特村（Kteh）位于柬埔寨西南部的磅士卑省（Kampong Speu），毗邻豆蔻国家公园（Cardamom National Park）和奥拉尔山野生动物保护区（Aural Wildlife Sanctuary）。那里的村民也面临着经济困难。斯勒耶娜（Sreyneang，化名）和丈夫借钱翻修了他们的房子，并购买了一辆当地名为“koyun”的拖拉机。他们负债累累，不得不从事非法采伐。
她说：“我们砍树，其他人也大多跟我们一样，因为我们需要钱来偿还小额贷款。”村里面有这种困境的人很常见。另外还有十户家庭也向对话地球讲述了类似的经历，他们大多都向AMK借了款。为了获得贷款，许多村民用自己的房屋和耕地作抵押。
AMK则表示，它在科特村有62个客户，每个客户的平均贷款额为3766美元。AMK的法务经理邵艾伦赫（Sao Elen Chhe，音译）告诉对话地球，该公司致力于“彻底的尽职调查”，并“禁止可能对环境或社会产生负面影响的融资活动”。然而，对话地球在村里获得的证词与这一说法相矛盾。
去年7月，比利时一家政府运作的投资公司BIO（Belgische Investeringsmaatschappij voor Ontwikkelingslanden）向AMK发放了一笔1500万美元的贷款，这家公司专门向发展中国家投资，并且强调要严格遵守环境法规。在回应对话地球的询问时，BIO称科特村的借款人没有违反其政策，因为他们的“收入来自木炭交易”，而“依照传统，制作木炭用的是小树或树枝，并不依赖于砍伐原始森林或其他伐木活动”。但这与村长林行（Lim Him，音译）观察到的情况并不一致。
林行认为，虽然一些村民砍伐的是自家农场的树木，但有许多人在保护区里非法伐木。他并不清楚具体有谁参与了木炭生产。实际上，村民们是将木材卖给中间商，一些中间商则将木材转卖给服装厂或大型木炭生产基地。村民们坦诚地向对话地球承认，他们为偿还贷款而做的事是非法的；而他们家门口堆放的一大堆新砍伐的原木则印证了其说法。
林行说：“他们知道伐木是非法的，可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拖欠了小额贷款。”他指出，除了森林开发，人们几乎没有其他经济选择，贷款人和双边发展伙伴似乎忽视了这些贷款所引发的破坏性活动。
系统性监督失误
在BIO获批向AMK提供贷款之前，柬埔寨人权非政府组织“促进和捍卫人权联盟”（ The Cambodian League for the Promotion and Defense of Human Rights，缩写为 LICADHO）与比利时政府进行了会谈，并“特别警告他们，在没有保障措施的情况下进一步投资肯定会造成伤害，”其外联主任纳利·皮洛吉（Naly Pilorge）说。她还补充道，这些结果“绝对应该被预见到”。
在普雷朗附近的通宋提村（Tonsaong Thleak），小额贷款让人们陷入了一种循环，那就是通过伐木来解决就业和债务问题，尽管这会产生法律后果。一家名为Holy Plantation（原名Think Biotech）的公司，本来拥有特许权进行重新造林，最后却成了村民们卷入非法洗白木材网络的核心。当时，村民普劳克·克罗恩（Phlaok Kroeurn）的儿子和女婿曾因涉嫌为该网络运输原木而被捕，而后果是：村民受到了法律惩罚，而从其困境中牟利公司却抛弃了他们。
克劳恩说：“公司雇我儿子来干这个活，但他被捕的时候，他们却没有试图帮助他。”他的儿子女婿都从小额信贷公司“柬埔寨LOLC”贷款买了拖拉机，用于运送原木。而Holy Plantation的董事长，则否认与非法砍伐或克罗恩的子婿有关。
债务威胁了保护
斯里普里（Srea Preah）是东北部蒙多基里省（Mondulkiri）高塞玛野生生物保护区（Keo Seima Wildlife Sanctuary）内的一片3438公顷的社区保护区。如今，这片保护区的森林覆盖率只有不到一半。尽管2016年WCS启动了旨在遏制森林砍伐的“REDD+”碳抵消项目，但其周边地区的森林砍伐速度却在加快，尤其是在斯里普里。这导致土地不安全的状况加剧，居住在附近并通过REDD+项目获得森林保护款项的布农（Bunong）土著社区的经济收入减少。
斯里普里森林砍伐的主要根源在于2014年后出现的非法农业定居点。据WCS称，这些定居点长期以来一直声称拥有这里的土地所有权，并用其作为小额贷款抵押。最近这些定居点又获得了当局的承认，而这显然违反了柬埔寨法律。WCS柬埔寨主管阿里斯泰尔·莫尔德（Alistair Mould）解释说，该地区属于可持续利用区，不允许为这些地块发放土地产权证。他还说，尽管如此，小额贷款“正在加剧该地区农业的扩张”。
斯里普里和其他保护区的主管部门，也就是柬埔寨环境部，对此不予置评。
斯里普里社区保护区成立于2019年1月，属柬埔寨环境部管辖，由三个布农土著社区管理。《保护区法》第11条禁止为可持续使用区内的土地发放产权证，目的是保护自然栖息地并防止未经授权的土地开发。然而，当局于2022年11月正式承认了移民定居点，开始了一个最终使他们能够获得国家政府颁发的土地“硬”产权的流程。
尽管有正式的限制，但对话地球看到的贷款文件证明，AMK、LOLC等小额信贷机构以及Sathapana、友利（Woori）和KP Prasac等银行仍在保护区内积极发放贷款。
温通（Um Thon）是森林中一个开荒定居点的社区代表，他指出，村里有不少小额信贷机构，他们通常要求用土地产权作为抵押。温通指出：“人们需要贷款来购买除草剂、化肥和木薯茎。”他说，为了在保护林内耕种， 2019年他向AMK贷了第一笔款。
尽管法国经济合作参与和促进公司（Proparco，法国开发署下属机构）否认为其客户Sathapana银行在斯里普里的活动提供资金，但保护林内农民持有的贷款文件表明，情况并非如此， 并且LOLC也牵涉其中。
对话地球看到的文件显示，2023年初，温通从Sathapana银行获得了一笔5万美元的贷款。他用这笔钱建了一栋大房子，并在斯里普里购买了5公顷土地种植橡胶。记录显示，他还用这笔资金偿还了之前欠友利、Sathapana和AMK的债务。
负责核实土地产权的斯里普里社区领导人波尤·皮（Poeub Pe）表示，许多借款人长期以来一直用保护区内的土地作为贷款抵押。一些当地人声称，为了获得贷款，他们还支付250美元购买非正规土地产权。但波尤·皮否认了这一说法。
土著社区面临风险
高塞玛及其周围20个社区（主要是土著布农人）的债务也激增。2023年6月，WCS的一项研究发现，整个REDD+项目区域以土地为抵押的贷款有1320万美元；户均债务增加了十倍，从2012年的358美元增长到2023年的3656美元，超过一半的村民背负着小额贷款债务。不过，高塞玛的大多数土著社区已经获得了土著社区土地产权，或正在确权的过程中，而确权程序一旦开始，将会阻止小额贷款机构将土著村民的住宅或耕地作为抵押品。
CMA告诉对话地球，他们会“经常提醒”旗下小额贷款机构不要资助破坏土著土地权利和文化遗产的活动，而AMK表示，自己“不会故意”以受保护的土著社区土地所有权作为贷款抵押。
为了减少对小额贷款的依赖，WCS已经从REDD+收入中拨款超过100万美元用于资助社区发展。其中一些举措旨在减少对小额贷款的依赖，如医疗补贴和建立社区储蓄团体，但与小额贷款机构提供的数额相比，可用资金仍然很少。
德·朗格说：“这个问题可比森林保护大得多。要想有效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政府利益相关者和小额贷款行业付出更大的努力。”
在斯里普里社区保护区社区巡逻队负责人布农土著村民尼夫·卡农（Niv Kanong）强调说，问题在于政府主管部门执法松懈：
“当局的法律只是嘴上说说，到了要采取法律行动时，它就没用了。用不了一年，整个斯里普里森林就会被夷为平地。”卡农说。
翻译：奇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