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多国谈判代表齐聚伦敦，在联合国航运机构总部讨论一项减少航运业碳排放的方案。
尽管多国在四月已就此方案达成了共识，但会议最终仍以分歧告终，决定把谈判及相关决定推迟一年。这场为期一周的会议在国际海事组织（International Maritime Organization，简称IMO）举行，其间有与会者投诉受到恐吓，甚至有代表在大会宣布谈判延期后当场落泪。
多位代表们表示，美国公开威胁支持减排的国家，使会议沦为政治角力场。部分国家原本在四月支持这份要求船东为排放付费的方案， 但在十月却撤回支持， 转而同意由沙特阿拉伯提出的延后动议。最终沙特成功阻挠了方案通过。
谈判搁浅不仅是因为化石燃料生产国反对减排。一些发展中国家也担心净零框架可能推高国内粮食价格。虽然它们支持减排的大方向，但由于净零框架下所得收入的分配不够清晰，它们担心这一转型是否能够公平地实行。
航运业每年消耗3.5亿吨燃料油，运输全球80%以上的货物，其温室气体排放量占人类活动排放总量的3%。支持IMO改革方案的倡导者承诺将解决关键争议点，并于明年重新推进该议题。
会议期间，对话地球前往俯瞰伦敦泰晤士河的IMO总部，穿梭于会议厅与午间喧嚣的食堂之间，采访了与会代表和观察员，记录这场谈判的关键进展。而在大会宣布延后决定后，对话地球再次向他们跟进，并追问：净零框架还有出路吗？
摆脱化石燃料的计划
航运业正在面临要摆脱化石燃料的压力。这压力部分是来自于尤其受气候变化威胁的太平洋岛国家政府，以及已自行出台航运排放规则的欧盟国家。
2023年，IMO成员国一致同意在“2050年前或左右”实现该领域的净零排放。为兑现承诺，该组织提出了净零框架，以鼓励更多资金投入发展更环保的船舶燃料、建造更环保的船只，并改装现有船只和港口，以让它们具备使用绿色甲醇、绿色氨等燃料的能力。
该框架规定船舶需降低温室气体排放强度，即每单位耗能的排放。未达目标的船舶将被征收费用，收费为每吨二氧化碳100美元起。若排放量高于更宽松的基础目标，则缴纳更高费用，为超出基准的排放量缴纳每吨380美元的费用。表现较佳的高效船舶则可获得“盈余单位”，并与其他船舶进行交易。
所有收取的款项将注入“净零基金”，用于缓解净零框架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并奖励低排放船舶。
“出乎意料地艰巨”
这次会议讨论的净零框架于四月获得绝大多数国家批准。当时有63国投票支持，16国反对，24国弃权。本次谈判前，尽管美国强烈反对框架，许多国家似乎仍持支持立场。这使支持者有信心方案能在小幅修订后顺利通过。
净零框架一旦获通过，将被纳入《国际防止船舶造成污染公约》（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Prevention of Pollution from Ships，简称MARPOL）。该计划原定2027年生效，2028年全面实施。但会议结果意味着框架将会延期，甚至被彻底搁置。
《国际防止船舶造成污染公约》是什么？
《公约》旨在减少船舶运营污染及相关事故。绝大多数的国际海事组织176个成员国已批准该公约。 这项覆盖全球的工具不受任何单一国家控制。即使船舶停靠在未批准该公约的国家，仍必须遵守公约规定，否则将丧失安全认证。船舶若失去认证，将无法投保且无法获得银行贷款。
芬兰驻IMO代表安妮塔·马克宁(Anita Mäkinen)表示，她10月14日踏入会议时，就意识到地缘政治可能会威胁到协议的通过。“但我从未料到会如此艰难。”
芬兰与欧盟多国支持该协议；巴西及图瓦卢等太平洋岛国亦是主要倡导者。
会议中后段，谈判愈见紧张，最初的乐观情绪渐渐消退。有数刻气氛紧张得大会主席不禁说笑地问：“现场是否有医生？”来缓和局面。
美国和沙特阿拉伯代表团多次试图拖延谈判。其策略包括阻拦会议议程通过，并提议要求大会要得到各国政府明确支持的表态，方可通过协议。而IMO的惯常做法是以默认方式达成共识。随着会议推进，更多国家开始动摇。
最终，在10月17日，会议的最后一天，各国以 57票赞成、49票反对、21票弃权，决定将谈判延后一年。中国、印度和肯尼亚等曾经投票支持该框架的国家，同意了推迟谈判；而希腊、塞浦路斯等航运大国则选择弃权。
这项决定使造船业陷入混乱。国际航运公会秘书长托马斯·卡扎科斯表示，“行业需要明确性，才能进行减排所需要的投资。”
美国的施压
许多代表将谈判失败归咎于美国官员的施压。他们在会议前威胁支持协议的国家，表示会对其海员实施签证限制、对停靠美国港口的船只加征费用，甚至制裁支持“对美国人征收全球碳税”的国家官员。
太平洋岛国代表向对话地球表示，有太平洋国家政府受到美国高层官员施压，要求它们撤回支持。马克宁也观察到类似情况，称美国将游说目标锁向小岛屿国家，或船舶注册量大的“大船旗国”。
许多代表在IMO会场走廊私下交谈的场景随处可见。
马克宁补充道，“政治影响成了此次会议不同寻常之处，我们无法只基于法规的技术问题进行讨论和谈判。”
不让任何人掉队
然而，美国的胁迫并非唯一的问题。来自太平洋和加勒比地区的小岛屿国家等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也担忧该框架会推高航运成本和影响粮食安全。
在会议的休息时间，对话地球于喧闹的会议厅采访了健谈的代表。他们表示，净零基金的分配机制尚不明确，未知它能如何抵消框架带来的负面影响，令他们深感忧虑。有研究估计，该框架可在2028至2030年间，每年可筹集110亿至120亿美元资金，但涉及收益分享的实施细则仍在讨论中。
多米尼克大使兼总理顾问贝诺伊特·巴杜伊（Benoit Bardouille）表示，作为计划在2030年前实现100%可再生能源加勒比国家，多米尼克支持航运业脱碳，“但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作为本国代表出席IMO会议的巴杜伊指出，许多加勒比国家高度依赖进口。他担忧该框架将推高航运成本，引发通胀螺旋式上升并最终转嫁给消费者。
巴布亚新几内亚代表帕瓦·利穆（Pawa Limu）表达了类似顾虑。巴杜伊与利穆均要求明确资金分配机制，以推动公平公正的化石燃料转型进程，确保脆弱国家不被遗弃。
伦敦大学学院能源与交通学教授特里斯坦·史密斯（Tristan Smith）表示，此类的担忧“完全合理”。
他的研究团队于今年估算，框架实施后，全球贸易运输成本或会在2028年上升约5%，到了2035年则至少上涨20%；具体涨幅取决于法规的严格程度。
这项转型意味着航运业要从使用相对廉价的石油燃料，转向成本更高但更环保的燃料，例如绿色氢能、甲醇和氨。
专注于全球航运脱碳研究的史密斯说，IMO若想兑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的承诺，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解释，“从低成本能源转向高成本能源必然引发通胀效应”，但是“低成本能源伴随高昂环境代价”，只是在在当今的经济体系中，这些代价并未被计入成本内。
来自太平洋岛国瓦努阿图的代表劳埃德·菲基亚西（Lloyd Fikiasi）指出，这些环境代价不容小觑。
他说：“这是不仅是个经济问题，而是关乎存亡的问题。若我们不采取行动应对温室气体排放，我们将失去未来。”
他认为气候变化对粮食安全、人口迁移等领域的影响，已经远超航运框架的经济成本。以积极推动气候行动著称的瓦努阿图，在四月表决时，因认为该框架缺乏雄心，投了弃权票。
框架支持者仍抱有希望
在净零框架决议被推迟后，成员国代表仍在伦敦讨论其实施细则。这些细则将决定框架如何运作，包括净零基金的营运和低碳船舶燃料的认证标准。
框架支持者希望在下次关键性框架投票前，此类讨论能化解一些国家的疑虑。
尽管许多国家需要更多时间厘清具体条款，或调整实施方式，史密斯坚信多数IMO成员国支持该框架。菲基亚西则持保留态度，担忧地缘政治因素仍可能在明年阻碍协议的达成。
马克宁表示，虽然这次会议上出现的政治压力未必会在一年内消失，但她仍对框架抱有希望。
“我经历过许多谈判，有些很难预料结果的谈判，最后总能达成圆满结局。”
她表示，“我相信IMO的奇迹会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