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院食品安全办政策法规司处长王国伟认为,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迫切需要以科学的精神予以界定。世界各国食品工业所遇到的共性问题,国内也存在,而且将进一步暴露;中国食品产业自身小、散、乱的特性,导致人为引发问题的比例较高;同时,更要看到有些问题并不属于真正的食品安全问题,而是假冒伪劣、以次充好、消费欺诈等市场秩序问题,应将其从食品安全问题中剥离出来,使监管力量更多投入到对健康风险的治理中。徐楠、周维作了深度访谈。
中外对话:与国外相比,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有什么特点?
王国伟:发展现代农业和食品工业,一方面给人们带来福利,另一方面也必然导致食品安全的风险。微生物污染、农药残留、兽药残留、重金属、天然毒素、有机污染物、人为添加有害物质等问题,在世界各国都有较高的发生频率。美国每年1/6人口罹患食源性疾病,其中3000人因此失去生命。
这些问题在中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而且我们还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说中国的食品生产小、散、乱,市场秩序不完善,社会诚信机制不健全,虽然搞了市场经济,但市场经济配套的规则意识不健全,这使得生产经营者质量安全意识薄弱,人为故意制售有害食品的问题较多。
但是,我要着重强调的是,国人对食品安全的认识还很不够,甚至可以说“避重就轻”,对假食品安全问题议论纷纷,而对真正的食品安全问题知之甚少。“染色馒头”之类的假冒伪劣问题,欺骗了消费者,但没有健康危害,而且随着治理和市场秩序的完善,总是一种阶段性的存在。但食品工业伴生的食品污染问题,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假食品安全问题”引发的社会情绪,使监管部门疲于应付,制约了技术力量的建设,甚至影响了某些制度的科学性。这是需要全社会深入思考的问题。监管部门应负重致远,有更大的责任担当,埋头苦干、真正强化食品安全风险防控措施。
中国食品产业小、散、乱,是“成长中的烦恼”,但另一方面,西方食品工业高度垄断,也带来了监管无力、存在系统性风险的隐患,这两种形式各自都存在一定的问题。在规划食品产业发展中,应考虑多元化和规模化的平衡点。至于谁的监管程度好,哪里的食品安全风险低,其实没有多大可比性。看看《舌尖上的中国》就明白了,因为中国食品太多太复杂,特色小吃的种类数不胜数。即使搞大企业,也不可能完全杜绝小作坊,这是中国饮食文化自古以来的特性所决定的。
中外对话:您怎样概括中国食品安全问题的基本现状?
王国伟:中国食品安全工作面临四个“不一致“:
第一,问题多发,与人民群众对保障食品安全的要求不一致。
第二,食品安全的监管力量和监管需要不一致。监管体制机制需要改善,特别是监管硬件非常薄弱。中国监管人员一共10.6万,而合法企业就有1000万户,这还不包括小商小贩和2.8亿农户。中国的监管工作必须要借鉴国际规律,从产品抽检、事后查处这种外部监管,转变为以食品安全国家标准为依据,以风险监测、评估预警和执法检验互为支撑,生产过程监管和产品监管相结合的综合监管,要走科学化和专业化的监管道路。食品安全监管是一个专业性、技术性的工作。而我们现在这方面的力量非常薄弱。
第三,公众对食品安全问题的认识和它的现状之间的不一致。其实我们的食品安全问题没有严重到什么都不敢吃的那种程度。我们还没有爆发过去年德国、今年美国那么大范围的食源性疾病。媒体揭露了许多食品安全问题,但也有相当部分被证实是子虚乌有。我们欢迎媒体加强舆论监督,但是还要更加准确、客观,说句开玩笑的话,恐慌情绪对人的健康危害甚至要比一种有害食品还要大。
第四,关于食品安全的舆论环境和维护社会和谐的要求不一致。食品安全风险不论多大,它就是一个具体的专业问题,是监管机制顺不顺、技术力量强不强的问题。而现在有一个不好的倾向,把它作为社会问题来谈论。60年安定的生活,似乎让我们淡忘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是怎么度过的,战乱、动荡、政权更迭不会让我们有闲情逸致谈论食品安全之类的生活质量问题。围绕食品安全,所有一切讨论的根本立足点应该是推动建设性地解决问题。中国的和谐稳定是人民之福。
中外对话:造成“不一致“的关键性原因是什么?
王国伟:第一,发展阶段的原因,刚才提到的产业素质、诚信环境、市场规则等。当然我们的监管效能本质上也是针对这个原因。刚刚解决温饱问题,中国的食品安全监管起步晚,还有大量工作要做。
第二,对食品安全问题,大家觉得很突然。其实很多问题以前也存在,比如糖精,零食中的色素等等,以前人们没有去关注它,现在社会一下子集中关注,给人们强烈的心理冲击。
第三,解决温饱问题之后,人们对健康和生活质量更重视了,都开始寻求健康和安全的饮食,人的生命得到了更大的尊重。
第四,媒体报道和舆论倾向的影响。报道受人关注的事,这是媒体的作用。但媒体报道会对公众产生两个舆论传播效果:一个是自动的纵向联想,在每次一个事件发生后,媒体和公众会自动联想起历史上发生过的其他类似事件,并要求当前的事情为历史上的一系列事件买单。另一个是横向联想,任何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问题,各地的人们都会有情绪波动,担心自己吃的东西会不会也有问题。
中外对话:中国政府如何看待现在的食品安全问题?食品安全工作是如何确立的?
王国伟:1978年改革开放,中国用30年时间迅速解决了食品供应量问题。解决温饱以后,食品安全问题却呈现出来,在2008年三鹿奶粉事件之后引起社会空前关注,成为热点、难点问题。对此,政府也有一个认识深化的过程。
1993年中国推行的《食品卫生法》,主要从卫生角度着手,包括政府在内的社会各方面,对食品安全的认识还不够深入,法律法规所关注的问题和现在有本质的区别。2008年三鹿奶粉事件是食品安全问题爆发的标志,2009年《食品安全法》的出台是政府工作力度加大的标志。从那时开始,中国政府开始进入全面加强食品安全管理的阶段。
中外对话:“多龙治水”、多头管理的格局,一直是困扰中国综合管理的现实因素,并且具有较强的惯性。就食品安全问题来说,中国的哪些机制或工作体系需要改进?
王国伟:目前政府加强食品安全工作主要有几个方面:
一是,在原先保障供应的目标下,建立的这套管理体系要改变。以前是农业部门管农产品生产,质检总局管食品企业,食品药品监管局管饭店餐饮,工商总局管市场销售,这种分段式的管理是要改进的。它造成食品监管上的摩擦成本,无法从根本上形成全程监管的格局。所以现在成立了国务院食品安全委员会办公室,把几个管理部门统筹起来,出现问题一起处理,综合协调。当然这是不是彻底,是不是还要进一步整合监管资源,理论界在探讨,有关部门也在研究,体制机制的改革需要先有共识、并积极稳妥的推进。
二是加强监管。从2009年《食品安全法》建立,确立了风险监测、评估预警制度,到2010年食品安全标准评审委员会成立,到2011年成立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我们食品安全的专业监管、技术监管的工作才刚刚起步。
比如对一块巧克力,我们需要预先制定一些成分的标准,根据指标进行执法检查。如果超过这个标准,我们就认为它是不安全的。但即便企业完全依照工艺流程生产,也不可能保证完全的达标,因为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污染。因此需要给问题食品留有一个允许存在的量,超过这个量我们就要处罚它。这需要制定科学的标准。
但对于有些意想不到的物质还是无法检验出来,食品安全监管无法穷尽所有的不良物质。政府每年公布一个黑名单,叫做“易添加的食品有害物质黑名单”。根据物质品种判定哪些物质加入食品会对企业造成利润,然后制定检验方法,市场研发监测仪器,政府采购,形成新的执法手段。这些东西进入执法标准,才能变成监管效力。
执法检测是对企业处罚的依据。2011年政府成立的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则是在执法体系之外的食品安全风险监测体系。它在全国布设了很多食品安全风险监测点,现在每年获得40万个监测数据。它跟其他检测有所不同,没有指标限制,它的仪器非常灵敏,随机抽样,与医疗结构联系,不作为执法依据。它是用于总结分析的。但是目前风险监测还非常薄弱,将来则是发展的大势所趋。
另外,要建立一系列的制度体系。我们现在对食品28大类全部建立了准入制度。对食品及食品添加剂新品种、新原料的安全性建立评估制度。任何食品出厂,都需要进行正规检验。此外,国家监督抽查制度,密度和频次在逐年加大。一系列制度保障了我们从正规渠道买到的食品是安全的。但只能保障在国家控制指标下是安全的,是相对的安全。
中外对话:对于中国的应对食品安全工作,是否有可供预期的时间表?
王国伟:国务院刚刚发了文件,是关于加强食品安全工作的决定:争取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解决食品安全领域存在的突出问题;用五年时间建立一个科学的食品安全监管体系,成立监管队伍。但要真正实现食品安全问题的根本好转,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而且,有必要确立这样的科学认识:食品安全没有零风险。
徐楠,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副总编。
周维,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助理编辑。
本文为欧盟-中国公民社会对话项目系列文章,由中外对话和中山大学公民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合作完成,欧盟和英国大使馆支持。
图片来源:(everyone)